长夜孤哨

蝴蝶梦 · 发表于 2019-12-28 10:44

他们消失于长夜，只留下哨音。

一

2001年2月，摩洛哥裔法国人穆萨维前往美国，计划抢一架波音747，然后撞毁白宫。

他先报了一个小型飞机训练班，但始终学不会。6个月后，他又前往明尼苏达州学习驾驶大型客机。

初级驾驶证都没有，就想开巨型客机，驾校老师生疑，当年8月13日报告FBI。

两天后，FBI介入调查，发现穆塞维参加了武术训练班，购买了全球定位仪，最终判定他打算劫机。

因无充分证据，明尼苏达州FBI通过移民局，用签证过期名义，拘捕穆萨维，以待深入调查。

然而，此后的流程陷入官僚的僵局。

明尼苏达州FBI向总部申请搜查令，以便检查穆萨维电脑等物。总部拒发，回复称“没有足够理由”。

明尼苏达州FBI被迫绕过总部，向海外机构求援。来自法国的情报将穆萨维与车臣叛军勾连，但总部依旧认为理由不充分。

最后，总部训斥地方FBI，越级求援，方式违规，所担忧的恐怖行动更是天方夜谭。

狱中的穆萨维其实是911第20名劫机犯，由本拉登亲自指派。然而此时无人知晓。

时间一天天逼近911，明尼苏达州FBI曾派出探员，前往美国联邦航空管理局预警，但石沉大海。

911当日，恐怖大王降临美国，烟尘遮蔽新世纪的荣光，历史进入新走向。

穆萨维成为烫手山芋，有大人物希望事件永远沉默，最好一切从未得知。

然而，FBI女干员科琳·罗利站了出来。

她曾参与调查穆萨维，她不愿明哲保身，她希望所有人知道真相。

2002年5月，她向FBI局长米勒提交了一份13页的备忘录，公开一切。

全美震怒。911独立调查委员会最终一口气说了六个假如，“假如一切能给予足够重视，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

2002年年底，美国《时代周刊》公布年度风云人物，不是本拉登，不是小布什，而是三位金发女性，科琳·罗利正在其中。

另外两位女性，同样是勇敢的独行者。

女会计辛西娅，发现自己所在的世通公司财务造假，她反馈情况，公司首席财务官怒喝“一切正常，别自作主张！”

那时的美国世通是世界500强，是华尔街骄子，是全球市值第14，是克林顿口中的“21世纪美国的象征，未来的化身”。

辛西娅深夜加班，在电脑内秘查账目，发现公司虚报盈利38亿美元。

2002年6月，她将调查结果报告公司高层，后又提交给国会调查人员。

当年，CEO被判25年监禁，世通破产，千亿美元市值公司倒塌，并因此推动了全球审计立法。

同年倒塌的还有美国安然公司，曾经世界上最大的能源公司之一，北美头号天然气和电力批发销售商。

它受到的致命一击，来自于公司副总裁莎朗。

莎朗本可在豪华宽大的办公室内，俯瞰安然帝国，但她选择举报真相，扣动扳机。

安然因造假破产，协助其舞弊的安达信会计事务所倒闭，从此审计事务所由“五大”变“四大”。

那年，莎朗头像，被印在T恤衫上，许多母亲写信称，她们以她为榜样教育女儿。

《时代周刊》说：科琳·罗利、辛西娅、莎朗入选，是因为她们本可置身事外，却勇敢站出来。

百年前，美国警察总随身携带哨子，遇到警情，便吹哨警醒公众。

后来，吹哨的不限于警察。

人们将长夜中勇敢鸣哨者，称为吹哨人。
二

吹哨人守护之事，多涉民生，因此说出真相的人便显得弥足珍贵。

西北人蒋卫锁，原是陕西奶农，后来多年打假，被称为“中国乳业打假第一人”。

2006年，当地奶站，流行将脂肪粉、抗生素等倒进洗衣机搅拌，掺入鲜奶作假。

蒋卫锁怒发冲冠，“假奶大行其道”，他受访揭黑幕，并自费发起“中国西部乳业万里行”，组织奶农、专家、记者到西部调查。

为筹经费，出发前，他卖掉自家经营多年的“水碧园”酒店。全家深夜哭劝，天亮他还是卖店出发。

路上，有人扬言50万买他人头，他笑言“抱着棺材出行”，全队最终行程5万公里，归来时经费不足，只能住最便宜招待所，吃最简单饭菜。

蒋卫锁最终发布调查报告，2007年，南周刊出《可怕的牛奶》，哨音刺破长夜。

一年后，在江苏徐州，儿科医生冯东川发现小儿肾结石患者异常增多。

他咨询专家，送检样本，最终锁定病因是三鹿奶粉。他在博客上愤怒呼吁，并第一个在国家质检总局网站上举报。

他形容那段日子，如孤身登山，夜幕笼罩。

编号“20080724－6021－28494”投诉，成为一个时代的节点。此后，冯东川获选2010十大法治人物。

有一天他被叫下楼，楼下无人，只有一位结石宝宝的父亲，留下一蛇皮袋带着泥土的花生。

许多时刻，吹哨人无所求，所求只有真相。

江苏仪征环保局长侯宜中，本该悠然退休，在南京享受晚年生活。

但因当地环保问题，环保局长开始了连年举报，他在自家阳台系起布条，风起便监测工业废气。

他坚持了7年，最终当地化工园区整改。

2014年，上海福喜公司员工向电视台爆料，公司偷用过期肉，做成鸡块、牛排、汉堡卖给肯德基、必胜客和麦当劳。

他曾向公司主管反映，但无人理睬。只知公司高管警告亲朋，不要吃任何福喜供应的高档快餐。

举报人说他打电话给电视台时，手都在抖，可不得不打。

电视台卧底暗访后，福喜被查封，那工人不知所踪，也没有对公众留下名字。

他留下的只有哨音。

2018年11月，花总丢了金箍棒，在自媒体《新装腔指南》中公布豪华酒店潜规则。

工作人员用客房毛巾，擦完镜子、洗手台、坐便器、地面后，再塞进漱口杯。

11分49秒的视频里，喜来登、华尔道夫、宝格丽等14家顶级品牌被点名。

花总丢了金箍棒，江湖人称花总，早年嬉笑江湖，擅长鉴表，并因此戳穿过各路“表哥”。

盛誉之下，花总时常苦笑，吹哨人总甘苦自知。

他说，他也想装睡，“问题是你已经醒了，醒了你就很难忍受”。

三

庞大阴影中，吹哨人总是孤单行走。

1989年，美国国会通过首部《吹哨人保护法案》，旨在保护公民参与内部监督。

法案促成可追溯到水门事件，那位“深喉”便是历史上最著名吹哨人。

然而，事发33年后，深喉才敢公布身份。老人当年已91岁，33年间，恐惧压力如影随行。

黑暗被刺破后，吹哨人常要付出代价。

花总举报完五星酒店，有人发截图给他：酒店疑似将他列入黑名单，并计划通风业界，组团封杀。

在美国，吹哨人同样结局狼狈。

科琳·罗利曝光FBI两年后，便被退休；莎朗在相当长时间内要逃避记者；辛西娅说，在举报那一段日子，所有人“孤立你、排斥你、怂恿你离开公司并搬家……”。

他们并不是英雄，他们只是小人物，同样有缺点，同样会畏惧。

然而，辛西娅说，生活只有10%是事情，剩下90%是对待事情的态度，人生总要有所坚持。

当所有人都有坚持，长夜便无可畏惧。

当年颁奖时，《时代周刊》用《人民公敌》台词作结：“社会就像一艘船，每个人都要准备掌舵。”

今年9月，电影《吹哨人》撤档。同一天，《国务院关于加强和规范事中事后监管的指导意见》发布，首次提出要在中国建立“吹哨人”制度。文件称将对吹哨人“予以重奖和严格保护”。为公众抱薪者，不可困于风雪。

今年12月，《吹哨人》终上映，那些曾保护我们的哨音，不再封沉于黑暗。

电影围绕一场跨国阴谋展开，一座城市，或将遭遇灭顶之灾。

雷佳音饰演的公司中层，为人老实，家庭圆满，生活轨道坚固。

然而，随着他接触到公司黑幕，那个哨子也摆在了他面前。

不吹，则大地沉降，百万人丧命；吹了，他即遭遇围堵、追杀、背叛，生活每一天都在火山口上。

他不完美，他只是普通的你我，他吹响了哨音。

他带着汤唯一路解密，辗转澳洲和非洲、遭遇枪战和绑架，每一刻都有无数抉择。

故事最后，雷佳音竭尽所能堵上一切，曝光隐患。没有掌声，他丢了绿卡，平静回国。

结尾时，儿子安慰雷佳音，背诵了电影《蝙蝠侠》名句：

“他能忍受这一切。他不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他是悄无声息的卫士，时刻警惕的守护者，暗夜中的骑士。”

这世界有许多超级英雄，有蝙蝠侠、蜘蛛侠、钢铁侠、闪电侠…

他们有飞天遁地的战衣，有千奇百怪的能力，有鲜花、美女和掌声。

真正的英雄一无所有。他们只有一枚哨子，以及勇气。

来自：摩登中产（微信：modern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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