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南京经济学院演讲稿（节选）

蝴蝶梦

6 Z7 l' A" g8 I5 i小时候我有很多的梦，简单地讲，对这个世界有三个梦。

) y: T5 c" q9 R+ w4 L, z& F第一个梦就是希望长大以后变成一个作家，写东西给大家看。我生长的地方是在台湾南部的一个非常偏远的乡下，我们家有很多兄弟姐妹，一共18个，并不全部是我妈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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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有3个哥哥，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他们4个一起去打仗，可是回来的只有我父亲。那时候我的3个伯父都已经有孩子，所以我们18个兄弟姐妹都由我父亲抚养长大，我在家里排行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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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u# x" g. v* s4 _$ F4 Q5 s因为小孩子多，父亲为了管理方便，每个礼拜都会召集我们见面，跟我们谈话，问我们以后长大要干什么。有一天他就找我，说：“12。”因为名字他都记不住，1234地按号码叫：“你长大以后干什么？”我就说我长大以后要当作家。我父亲眉头一皱，问我说：“那作家是干什么的？”我说：“作家就是坐下来，字写一写寄出去，人家钱就会寄来。”我爸爸听了很生气，当场给我一巴掌，说：“傻孩子，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情？”然后他就不跟我讲了，就走出去，走到门口，一脚踩在门外，一脚还在门里面，转过头来跟我讲：“这个世界上如果有那么好的事情呢，我就要自己先去做了。”然后，走出去了。当时我就想：“哎，真奇怪，我的父亲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难道作为一个作家真是不可能的吗？”我就想说：好，我长大要当一个作家。那个时候我小学三年级，立志将来成为一个好的作家，或者写出动人的作品的作家。在这一年，我的生命里面发生很多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当你立志要成为一个作家的时候，你的眼睛就突然发亮、大开，就会看到很多很有趣的事情。譬如说，有一天我跟四个同学一起到郊外去玩，看到郊外有一个很大的房子，是四合院，院里面长了一棵很高大的芒果树。芒果非常的好吃，而且乡下的孩子很穷，看到什么都会想摘来吃。当时我们五个人就在围墙外面心急如焚，想要翻墙进去吃芒果。可是乡下的房子，通常围墙很高，而且主人都养狗，养很大的狼狗，想进去吃芒果，万一没有吃到，被狗咬了就很倒霉。于是五个人站在围墙外面商量，说我们进去采芒果，不过里面可能有狗，我们先猜拳，猜输的那一个先跳进去，如果有狗立刻就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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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8 B9 p0 v1 b哎，这个方法不错！五个人在外面猜拳。第一个猜输的人就用力蹬上那个墙，墙很高，翻墙跳进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跳进去以后就没有声音了。怎么会这样子？我们等了一会儿都没有声音，就在外面叫他的名字。“阿忆，阿忆啊，阿忆啊！”没有回音。那怎么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四个再猜，猜输了的再进去。结果第二个我就猜输了，我就用力蹬上那个墙，用力往里面跳进去。恐怖的事情发生了，一跳进去就“咚”一下，发现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原来跳进一个粪坑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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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  K: k4 o; S' ]# |3 r4 K6 u跳进粪坑的感觉很恐怖！因为你如果跳到水里很快就踩到底了，跳到粪坑是慢慢沉下去，而且你不知道有多深呢！所以就赶快两手高举。等到我回过神来正要高声大叫的时候，看到第一个跳进去的同学已经两手高举站在那里了。然后就给我打手势：嘘嘘嘘嘘。我就不出声了。两个人踮着脚尖站在粪坑里，好久都不动。外面的人就更着急了。三分钟以后第三个人跳进来了。十分钟以后五个人都站在粪坑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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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j5 V( ^) x7 u+ ?真倒霉啊！回家就刷洗，因为那个粪坑实在很臭，你会感觉到那个臭是臭进你的毛细孔里面。刷了半天，然后五个人商量好绝对不可以讲给别人听。第二天到学校就跟同学讲那个郊区有个大房子，里面有棵芒果树，芒果非常好吃。两个星期以后，全班有一半的人跳进粪坑里。另外一半都是不喜欢吃芒果的。

; @5 N: I0 k5 @这是我这辈子写的第一篇散文，这个对我来讲是一个非常好的题材。我觉得当你想要变成一个作家，一件非常小的事情都会变得非常有趣。从这里面你可以看到人性，看到人那丑陋、卑微的一面，自己跳进粪坑，希望所有的人都跟你一起跳进来。你的眼睛就会张开，对这个世界保持一种很敏锐的观察力和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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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又碰到一件事情。有一天，我在路上乱走，因为家里穷，没有什么好东西，每天都要到外面去透透空气。乱走的时候就看到在一条老街的屋檐下有一个小孩子，年纪跟我一样大，坐在墙角喝汽水。他拿一瓶汽水咕咚咕咚一直喝。我当时看了很感动，因为我们以前喝汽水都是喝一点点的。18个兄弟姐妹要每个人喝一杯汽水根本不可能。爸爸用杯子倒，量好尺寸，喝一口就没了。在我的印象里就觉得汽水很好喝，也是非常珍贵的。竟然有一个小孩子坐在那里整罐汽水拿起来灌，我为之一震，很感动，结果站那儿看他把那瓶汽水喝完。那个小孩子脸上露出非常满足的表情，突然打嗝，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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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我吓一跳啊，因为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喝汽水喝到打嗝过。（笑声）心里就想说，可以喝汽水喝到打嗝，一定是人生里面非常幸福的事情。我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有一次喝汽水喝到打嗝。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过了很久啊，碰到一个机会：我有一个远房的亲戚要结婚，结婚都会喝汽水。那天晚上结婚，白天汽水就运载到院子里堆放，我就一直躲在那里等啊，等大人不在的时候去偷一罐汽水来喝，喝到打嗝，这是我人生最大的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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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看守的大人不在了，我赶快冲过去提了两大瓶汽水，一直跑，跑进茅坑里面。乡下人的生活是没有隐私的，只有茅坑里才有隐私。把门闩住，内心非常紧张，我的愿望快要实现了。把一瓶汽水打开，咕咚咕咚地喝，非常紧张。整瓶汽水灌进去，肚子饱起来了，然后就蹲下来等着要打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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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嗝没有打，屁先放出来了。可是放屁对我一点都不稀奇，因为每天都在放。可到底要喝多少汽水才会打嗝，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咕咚咕咚又把第二瓶汽水灌进去。然后就坐在那里等，一下子肚子咕噜咕噜咕噜，哎哟，有消息了，快要出来了。突然一股气从肚子里冒出来，呃！感动得不得了，自己感动得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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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我就想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件事情比喝汽水喝到打嗝更幸福的了。把茅房的门打开，看到阳光多么灿烂，这个世界多么美好。当时我就想说，我如果要做一个作家，这就是我写作的风格——我一定要把生命里那些虽然非常微小但是美好的事情写出来告诉别人。所以我从小的第一个梦想就是希望成为一个作家，努力地想要成为一个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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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的第二个梦是希望离开家乡到别的地方去旅行，去看看这个大千世界。为什么会有这种愿望呢？因为我的父亲是经营林场的，从我家到第一个邻居家走路要走40分钟。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人生好像没有什么希望，所以我从小就养成喜欢看地图的习惯，梦想自己可以到各种不同的地方。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考试考第一名，老师送我一本世界地图，厚厚的一本，我感动得不得了。一边看地图，一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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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正好轮到我在家里烧开水给大家洗澡。我们家有个很大的炉子，烧热了以后放出去才有热水。我就蹲在那里一边烧热水，一边看地图。那一天看到埃及的地图，好感动！你可以想像，埃及有金字塔，有法老王，有埃及艳后，有狮身人面像，有尼罗河，多么令人向往！看到着迷了，正在着迷发呆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大人从浴室里冲出来，屁股上只围了一条浴巾——原来是我的爸爸。他洗澡洗到一半，太冷了，受不了，没有热水了。他就跑出来说：“你在干什么？”我说：“我在看地图。”他说：“你在看什么地图？”我说：“我在看埃及的地图。”我父亲说：“水都冷了，你还在那里看地图？”走过来，踢我一脚说：“赶快继续烧热水。”然后他又进去洗澡，正要走进去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跟我讲：“我给你保证，你这辈子不可能到那么远的地方。”

' R! H5 ?/ l/ X4 q: k) Z9 B/ ~- I当时我心里很生气，我想我父亲凭什么保证我这辈子不会到那么远的地方？我偏偏要去那个地方！所以经过了十几年，我第一次出国就去埃及，在埃及旅行了两个多月。很多朋友就说：“你为什么要去埃及呢？”我说，因为我要完成我小时候的梦想。我到了埃及以后，有一天跑到金字塔买了两张明信片，坐在金字塔的台阶上写信给爸爸，说：“亲爱的爸爸，我现在就坐在埃及金字塔的台阶上给你写信。记得我小时候你曾经保证过，我这辈子不可能到这么远的地方。现在我就在这里给你写信。”一边写，内心非常感动，眼睛都含泪，把这封信寄回家。没想到我爸爸看到这一封信就问我妈妈：“哎哟，这是哪一次打的，怎么这么有效，一脚踢到埃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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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梦想就是希望找到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做太太，做爱人。我理想中的太太是什么样子？我希望长大以后娶到一个像奥黛丽·赫本那样的女孩子。我记得我在读中学的时候，跟七八个同学一起去看一部电影，叫《罗马假日》，看得非常感动。为什么那么感动？因为从来没有看过那么美的女孩子。我们在乡下看到的女生都是灰头土脸的，看到一个这么美、这么有气质、这么天真、这么有智慧、这么优雅的女孩子，几乎把所有的好的形容词都用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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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u. p0 I& I: T3 @) s' t  k6 w& c看完了以后，七八个同学站在戏院门口，感动得不得了，手牵手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娶一个像奥黛丽·赫本这样的女孩来做太太，如果娶不到这样的太太就誓不为人。发完誓就各自回家吃晚餐了。经过20年左右，我们在乡下举办了一次同学会，规定每个人都带自己的太太参加。吃饭吃到一半了，我站起来放眼望去，内心非常地感慨。

底下坐的没有一个奥黛丽·赫本，底下坐了好几个肥婆。小时候有很多很多的梦想希望去完成，我很高兴我的梦想大部分都实现了。这是我在年轻时候的梦，我今天会变成一个作家是因为我从小就有这样的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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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o8 m5 x2 S6 S4 H0 ?一个人越年轻的时候越清楚自己的本质，越知道自己要走的道路，他就越可能去接近他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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