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 " Z! Z- K; G, y {9 c- `- Q2 t3 t"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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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
7 W. R% \% y2 F2 ~& Z8 n! J- }+ i 方圆几百上千里的这片大山中,峰峦叠嶂,沟壑纵横,人烟稀疏,走一天才能见一片开阔地,有几个村落。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常有鹞鹰盘旋。9 E) S( p& X: R, L- i9 }
寂静的群山没有一点阴影,太阳正热得凶。
( v% I5 q" r6 m' J/ a m “把三弦子抓在手里,”老瞎子喊,在山间震起回声。2 Z4 X- D9 M) ?9 e# b
“抓在手里呢。”小瞎子回答。1 {& ]! @0 h) i0 L
“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湿了。弄湿了晚上弹你的肋条?” * `" o. a, D8 j z5 D# q6 x3 g
“抓在手里呢。” 7 D3 W+ R# Z: `8 H+ o
老少二人都赤着上身,各自拎了一条木棍探路。缠在腰间的粗布小褂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蹚起来的黄土干得呛人。这正是说书的旺季。天长,村子里的人吃罢晚饭都不呆在家里;有的人晚饭也不在家里吃,捧上碗到路边去,或者到场院里。老瞎子想赶着多说书,整个热季领着小瞎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紧走,一晚上一晚上紧说。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紧张,激动,心里算定: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说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 W- }$ t% h) p2 J+ q* K
暴躁了一整天的太阳这会儿正平静下来,光线开始变得深沉。
6 [6 A# [# t$ z5 r 远远近近的蝉鸣也舒缓了许多。
8 s4 P5 E* E9 F/ W1 Q* J" X “小子!你不能走快点吗?”老瞎子在前面喊,不回头也不放慢脚步。& U' D9 q! _8 A7 C9 n- S
小瞎子紧跑几步,吊在屁股上的一只大挎包叮啷哐啷地响,离老瞎子仍有几丈远。5 h5 E2 T5 H- }1 i- Q6 W* g9 N
“野鸽子都往窝里飞啦。” ) |$ J3 S) U: X/ o
“什么?”小瞎子又紧走几步。
' C# H- i, p9 H# g. f “我说野鸽子都回窝了,你还不快走!”
; O8 @6 O: g4 f “噢。” 6 e) R9 K& c2 \$ W
“你又鼓捣我那电匣子呢。”
k$ N) l- L* p( }" g* L7 b “噫——!鬼动来。” 7 _% e H! Z/ j3 d
“那耳机子快让你鼓捣坏了。”
% p! @; l6 r. ?& G2 u( e/ K “鬼动来!”
/ h C4 O; a9 h8 b* D& O* {# O 老瞎子暗笑:你小子才活了几天?“蚂蚁打架我也听得着,”老瞎子说。4 k. Q2 t7 @. P
小瞎子不争辩了,悄悄把耳机子塞到挎包里去,跟在师父身后闷闷地走路。无尽无休的无聊的路。; {6 N% x& F/ T
走了一阵子,小瞎子听见有只獾在地里啃庄稼,就使劲学狗叫,那只獾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觉得有点开心,轻声哼了几句小调儿,哥哥呀妹妹的。师父不让他养狗,怕受村子里的狗欺负,也怕欺负了别人家的狗,误了生意。又走了一会,小瞎子又听见不远处有条蛇在游动,弯腰摸了块石头砍过去,“哗啦啦”一阵高粱叶子响。老瞎子有点可怜他了,停下来等他。
- v$ V4 q/ s1 K$ o “除了獾就是蛇,”小瞎子赶忙说,担心师父骂他。
5 Z' q1 O& ]) k6 V. w/ @# q “有了庄稼地了,不远了。”老瞎子把一个水壶递给徒弟。
; `3 c% L( A3 ]) H W! ~ “干咱们这营生的,一辈子就是走,”老瞎子又说。“累不?”
$ w# M+ A" d1 N( Q. d- g2 @% Q) T 小瞎子不回答,知道师父最讨厌他说累。0 k. A7 j* }& p; I- u
“我师父才冤呢。就是你师爷,才冤呢,东奔西走—辈子,到了没弹够一千根琴弦。”
, B$ J& K+ W2 i$ t! ^6 ?( [ 小瞎子听出师父这会儿心绪好,就问:“什么是绿色的长乙(椅)?” - a( }( w7 j4 m) @+ I% @
“什么?噢,八成是一把椅子吧。” 8 B2 A1 H" ], E7 k- O" b; G7 A, c' `+ R
“曲折的油狼(游廊)呢?”
5 j5 n& w& i# ?& G “油狼?什么油狼?”
0 O7 J4 C0 q" A# b, f& b1 x& g “曲折的油狼。”
: h/ M+ I/ Y! l$ q" t “不知道。”
, r' R% O2 k, `7 h" Z/ I “匣子里说的。”
3 |* S# x& z; M1 h1 y. L8 Q" F “你就爱瞎听那些玩艺儿。听那些玩艺儿有什么用?天底下的好东西多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5 Q$ o3 h! H4 t0 [ “我就没听您说过,什么跟咱们有关系。”小瞎子把“有”字说得重。 ~ h. @( J2 E8 E1 V
“琴!三弦子!你爹让你跟了我来,是为让你弹好三弦子,学会说书。”
' d* b; F$ J. ] 小瞎子故意把水喝得咕噜噜响。
( {7 h" [, E. E! o8 t* i$ u 再上路时小瞎子走在前头。
0 `" ]' m3 O- D: Z, i5 r1 t 大山的阴影在沟谷里铺开来。地势也渐渐的平缓,开阔。1 W- Y' J2 v; D2 H( a6 i# _
接近村子的时候,老瞎子喊住小瞎子,在背阴的山脚下找到一个小泉眼。细细的泉水从石缝里往外冒,淌下来,积成脸盆大的小洼,周围的野草长得茂盛,水流出去几十米便被干渴的土地吸干。
& I/ H7 C; m8 A% i' o “过来洗洗吧,洗洗你那身臭汗味。” 8 w) s' k1 q3 T- a0 F
小瞎子拨开野草在水洼边蹲下,心里还在猜想着“曲折的油狼”。3 E) R, g9 E/ f5 p [- D. [
“把浑身都洗洗。你那样儿准象个小叫花子。” ) ?; l a+ W+ g/ u4 ^
“那您不就是个老叫花子了?”小瞎子把手按在水里,嘻嘻地笑。
; S& A3 [' U9 D( v1 H3 [ 老瞎子也笑,双手掏起水往脸上泼。“可咱们不是叫花子,咱们有手艺。”
6 N: d* {2 ~! G. }; Y: P+ A6 l “这地方咱们好像来过。”小瞎子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 E b, }% S/ F- N' O8 |) Z. F, M
“可你的心思总不在学艺上。你这小子心太野。老人的话你从来不着耳朵听。”
3 t8 @, F2 G3 N/ z6 |6 u/ ~ “咱们准是来过这儿。” 6 W/ i# O9 J `1 ]4 n9 N: ?
“别打岔!你那三弦子弹得还差着远呢。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我师父当年就这么跟我说。”
7 y0 n0 D: V9 r2 v 泉水清凉凉的。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来。! {; v; q% j' T2 z0 s6 f
老瞎子挺来气:“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 [3 M a* Y( u/ ]+ I! b “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您师父我师爷说的。我都听过八百遍了。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我听您说过一千遍了。”
" J$ V0 w- S+ G, h$ X# F “你不信?”
& D" V/ s0 n( ?0 o% W Z' u 小瞎子不正面回答,说:“干嘛非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呢?” “那是药引子。机灵鬼儿,吃药得有药引子!” + d/ B# V7 w3 G$ _) z" e
“一千根断了的琴弦还不好弄?”小瞎子忍不住嗤嗤地笑。 N( v: ^, Y) I6 q
“笑什么笑!你以为你懂得多少事?得真正是一根一根断了的才成。” ; S6 H$ J( Y# V: z
小瞎子不敢吱声了,听出师父又要动气。每回都是这样,师父容不得对这件事有怀疑。
6 B/ g* f4 a# ]- ]. o 老瞎子也没再作声,显得有些激动,双手搭在膝盖上,两颗骨头一样的眼珠对着苍天,象是一根一根地回忆着那些弹断的琴弦。盼了多少年了呀,老瞎子想,盼了五十年了!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晒,挨了多少回冻,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 B. x" q! F0 u
一晚上一晚上地弹,心里总记着,得真正是一根一根尽心尽力地弹断的才成。现在快盼到了,绝出不了这个夏天了。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没什么能要命的病,活过这个夏天一点不成问题。“我比我师父可运气多了,”他说,“我师父到了没能睁开眼睛看一回。” % c" A. A: w1 b% c
“咳!我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了!”小瞎子忽然喊起来。
- U% P; I5 ]2 O, `# l 老瞎子这才动了动,抓起自己的琴来摇了摇,叠好的纸片碰在蛇皮上发出细微的响声,那张药方就在琴槽里。+ U+ ?4 ^( _: Q
“师父,这儿不是野羊岭吗?”小瞎子问。
2 Y7 s$ t6 J; P' s2 m 老瞎子没搭理他,听出这小子又不安稳了。
9 ~ Y1 w c3 \6 w8 |: r& X “前头就是野羊坳,是不是,师父?” ! N) d, c) C+ a1 G1 G
“小子,过来给我擦擦背,”老瞎子说,把弓一样的脊背弯给他。
+ ^# x z4 o9 U3 F0 t; [0 e “是不是野羊坳,师父?” / y5 m$ o0 I- L$ P3 d, z* N9 [; H
“是!干什么?你别又闹猫似的。”
" }9 O- p% u1 @: k( I 小瞎子的心扑通扑通跳,老老实实地给师父擦背。老瞎子觉出他擦得很有劲。# K9 }, u1 Y7 p9 V, g: Q& u) ]
“野羊坳怎么了?你别又叫驴似的会闻味儿。” 1 A# G3 d% ?" K
小瞎子心虚,不吭声,不让自己显出兴奋。! D; P- r* T: Y0 a
“又想什么呢?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 ]$ a0 O5 d/ o% ]+ z, ?/ X
“又怎么了,我?”
# f |! O9 z! f “怎么了你?上回你在这儿疯得不够?那妮子是什么好货!”老瞎子心想,也许不该再带他到野羊坳来。可是野羊坳是个大村子,年年在这儿生意都好,能说上半个多月。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弹断最后几根琴弦。; t( E( ]& i. W9 @
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心却飘飘的,想着野羊坳里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
o3 n; X7 m+ B ` “听我一句话,不害你,”老瞎子说,“那号事靠不住。”
7 O6 O5 m$ U( q “什么事?” 5 o. V0 I j& a: B0 v. k' l
“少跟我贫嘴。你明白我说的什么事。” 9 a' X; A. y1 v; t3 ?
“我就没听您说过,什么事靠得住。”小瞎子又偷偷地笑。
7 q, r0 {$ ^, h, P, @; f* Z- N. U 老瞎子没理他,骨头一样的眼珠又对着苍天。那儿,太阳正变成一汪血。' n4 a) o% Q c; K+ M+ B1 i5 l. t
两面脊背和山是一样的黄褐色。一座已经老了,嶙峋瘦骨象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岁,小瞎子才十七。! O: X5 n3 ?* [+ ]- |* ]
小瞎子十四岁上父亲把他送到老瞎子这儿来,为的是让他学说书,这辈子好有个本事;将来可以独自在世上活下去。
6 _. T& ~' Q& s* l/ o" l) G A, @ 老瞎子说书已经说了五十多年。这一片偏僻荒凉的大山里的人们都知道他:头发一天天变白,背一天天变驼,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满世界走,逢上有愿意出钱的地方就拨动琴弦唱一晚上,给寂寞的山村带来欢乐。开头常是这么几句:“自从盘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无道君王害黎民。轻轻弹响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论,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动人心。”于是听书的众人喊起来,老的要听董永卖身葬父,小的要听武二郎夜走蜈蚣岭,女人们想听秦香莲。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劳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却,不慌不忙地喝几口水,待众人的吵嚷声鼎沸,便把琴弦一阵紧拨,唱道:“今日不把别人唱,单表公子小罗成。”或者:“茶也喝来烟也吸,唱一回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满场立刻鸦雀无声,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说的书中去。
( b$ U4 f, T9 ?$ T 他会的老书数不尽。他还有一个电匣子,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山外人手里买来,为的是学些新词儿,编些新曲儿。其实山里人倒不太在乎他说什么唱什么。人人都称赞他那三弦子弹得讲究,轻轻漫漫的,飘飘洒洒的,疯颠狂放的,那里头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灵。老瞎子的嗓子能学出世上所有的声音,男人、女人、刮风下雨,兽啼禽鸣。不知道他脑子里能呈现出什么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从没见过这个世界。
+ V7 `8 |3 \4 q! Y4 a 小瞎子可以算见过世界,但只有三年,那时还不懂事。他对说书和弹琴并无多少兴趣,父亲把他送来的时候费尽了唇舌,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最后不如说是那个电匣子把他留住。他抱着电匣子听得入神,甚至没发觉父亲什么时候离去。
/ s" [ D$ P7 _! W 这只神奇的匣子永远令他着迷,遥远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绝,凭着三年朦胧的记忆,补充着万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里说蓝天就象大海,他记得蓝天,于是想象出海;匣子里说海是无边无际的水,他记得锅里的水,于是想象出满天排开的水锅。( b; B! t+ ?) A6 d/ f- `: J/ w) a' k
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里说就像盛开的花朵,他实在不相信会是那样,母亲的灵柩被抬到远山上去的时候,路上正开通着野花,他永远记得却永远不愿意去想。但他愿意想姑娘,越来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总让他心里荡起波澜。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阳”,这下他才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象,想起母亲在红透的夕阳中向他走来的样子,其实人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所知猜测着无穷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画出世界。每个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也总有一些东西小瞎子无从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
, h2 B! L" q. c, l# Q 这天晚上,小瞎子跟着师父在野羊坳说书,又听见那小妮子站在离他不远处尖声细气地说笑。书正说到紧要处——“罗成回马再交战,大胆苏烈又兴兵。苏烈大刀如流水,罗成长枪似腾云,好似海中龙吊宝,犹如深山虎争林。又战七日并七夜,罗成清茶无点唇……”老瞎子把琴弹得如雨骤风疾,字字句句唱得铿锵。小瞎子却心猿意马,手底下早乱了套数……
- B M2 i' d5 Y/ I 野羊岭上有一座小庙,离野羊坳村二里地,师徒二人就在这里住下。石头砌的院墙已经残断不全,几间小殿堂也歪斜欲倾百孔千疮,唯正中一间尚可遮蔽风雨,大约是因为这一间中毕竟还供奉着神灵。- O1 t$ }" |/ i$ M# Q/ {
三尊泥像早脱尽了尘世的彩饰,还一身黄土本色返朴归真了;认不出是佛是道。院里院外、房顶墙头都长满荒藤野草,蓊蓊郁郁倒有生气。. ?1 |0 n- g9 m2 C8 Y
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说书都住这儿,不出房钱又不惹是非。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这儿。$ u4 b) G7 k. ^; b+ |! m
散了书已经不早,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顿行李,小瞎子在侧殿的檐下生火烧水。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蹶着屁股吹火,柴草不干,呛得他满院里转着圈咳嗽。
; o g/ @ i2 D/ F4 k' b2 \$ m 老瞎子在正殿里数叨他:“我看你能干好什么。”
5 |! C* Q* L3 y) t4 y “柴湿嘛。”
+ } C9 Q3 g3 G “我没说这事。我说的是你的琴,今儿晚上的琴你弹成了什么。”
( p! A h2 ]( ?! y 小瞎子不敢接这话茬,吸足了几口气又跪到灶火前去,鼓着腮帮子一通猛吹。“你要是不想干这行,就趁早给你爹捎信把你领回去。6 a G: O* H9 a. o, [
老这么闹猫闹狗的可不行,要闹回家闹去。“
! ?6 ~4 [/ Z: F& @# t 小瞎子咳嗽着从灶火边跳开,几步蹿到院子另一头,呼嗤呼嗤大喘气,嘴里一边骂。7 |4 }- J5 [0 L5 Q1 @
“说什么呢?” 7 G% S- h4 K8 K: ~) y. B
“我骂这火。”
4 W* v/ q. d+ i# P0 M9 c7 H “有你那么吹火的?” 7 v( A0 w! K$ r7 h( v' w7 w
“那怎么吹?”
. `/ O: b; X3 c) l4 C “怎么吹?哼,”老瞎子顿了顿,又说:“你就当这灶火是那妮子的脸!” 5 k! c% g+ s0 o; H( J: G8 w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兰秀儿的脸什么样。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叫兰秀儿。
, T1 P8 P3 p5 P& H H% _ “那要是妮子的脸,我看你不用教也会吹。”老瞎子说。" e% Y" O- g% c- ~7 m
小瞎子笑起来,越笑越咳嗽。, t6 G- q2 ^7 |) I8 y
“笑什么笑!” - H9 H! `+ j5 Q1 a6 }$ o
“您吹过妮子脸?”
% h5 E$ o) A: F5 e 老瞎子一时语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妈。”老瞎子骂道,笑笑,然后变了脸色,再不言语。
; ~8 \' |# N& p, J 灶膛里腾的一声,火旺起来。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着兰秀儿。
/ r g _8 b; @% c5 x; E$ ]. a, p 才散了书的那会儿,兰秀儿挤到他跟前来小声说:“哎,上回你答应我什么来?”师父就在旁边,他没敢吭声。人群挤来挤去,一会儿又把兰秀儿挤到他身边。“噫,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鸡蛋倒白吃了?”兰秀儿说,声音比上回大。这时候师父正忙着跟几个老汉拉话,他赶紧说:“嘘——,我记着呢。”兰秀儿又把声音压低:“你答应给我听电匣子你还没给我听。”“嘘——,我记着呢。”幸亏那会儿入声嘈杂。
1 c- p: \) ]& {1 D: w/ M 正殿里好半天没有动静。之后,琴声响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来应该高兴的,来野羊坳头一晚上就又弹断了一根琴弦。
" ^+ T) U% t+ y; \5 v/ P. u1 A 可是那琴声却低沉、零乱。
+ m1 s# t5 Z! B# N- \) r5 g 小瞎子渐渐听出琴声不对,在院里喊:“水开了,师父。” ; v0 F* s0 C. E: c1 ?+ ^6 i8 m
没有回答。琴声一阵紧似一阵了。
9 V9 S* V$ L0 G 小瞎子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师父跟前,故意嘻嘻笑着说:“您今儿晚还想弹断一根是怎么着?” c: M# R$ K& t- X
老瞎子没听见,这会儿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声烦躁不安,象是年年旷野里的风雨,象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归的脚步声。小瞎子有点害怕了:师父很久不这样了,师父一这样就要犯病,头疼、心口疼、浑身疼,会几个月爬不起炕来。
. b! D t/ m$ X% q$ ^3 j “师父,您先洗脚吧。”
2 V5 t" l, w0 c) b& c 琴声不停。
9 W- M7 A0 t. V “师父,您该洗脚了。”小瞎子的声音发抖。$ J0 m2 u# q% B3 a2 ~. n3 G* L- Y( s ~
琴声不停。
/ R t' U9 Y- X7 K “师父!” * d) H; E/ K7 \9 Z
琴声嘎然而止,老瞎子叹了口气。小瞎子松了口气。$ o' M/ A. m, @0 |. N
老瞎子洗脚,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边。* v0 I/ g2 I: d& s3 V7 [
“睡去吧,”老瞎子说,“今儿格够累的了。” ) q5 Q+ G" b9 N. p e Z$ i2 t" E
“您呢?” 3 I) L$ h2 i$ c( }& C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脚。人上了岁数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说得轻松。$ a7 [- t' d% X3 u
“我等您一块儿睡。”
' c$ e* M3 W9 M+ }# l( E$ Y 山深夜静。有了一点风,墙头的草叶子响。夜猫子在远处哀哀地叫。听得见野羊场里偶尔有几声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来,白光透过残损的窗棂进了殿堂,照见两个瞎子和三尊神像。- W- g0 D7 a2 G1 m8 C3 b
“等我干嘛,时候不早了。”
! x9 a2 o4 K! }2 T( t3 M# K “你甭担心我,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说。 E, l7 z; T8 V: ?; c/ O. c
“听见没有,小子?”
9 Q% ^7 A, q3 l7 S! g1 d 小瞎子到底年轻,已经睡着。老瞎子推推他让他躺好,他嘴里咕嚷了几句倒头睡去。老瞎子给他盖被时,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唉,这事谁也替不了谁。8 c: T) ~3 i1 Q+ \+ c" m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怀里,摩挲着根根绷紧的琴弦,心里使劲念叨:又断了一根了,又断了一根了。再摇摇琴槽、有轻微的纸和蛇皮的磨擦声。唯独这事能为他排忧解烦。一辈子的愿望。/ _, Y( l* d' a' p+ q) \
小瞎子作了一个好梦,醒来吓了一跳,鸡已经叫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听听,师父正睡得香,心说还好。他摸到那个大挎包,悄悄地掏出电匣子,蹑手蹑脚出了门。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会儿,他才觉出不对头,鸡叫声渐渐停歇,野羊坳里还是静静的没有人声。他楞了一会儿,鸡才叫头遍吗?灵机一动扭开电匣子。电匣子里也是静悄悄。现在是半夜。他半夜里听过匣子,什么都没有。这匣子对他来说还是个表,只要扭开一听,便知道是几点钟,什么时候有什么节目都是一定的。
/ y. |/ K7 m- |* s6 `+ I l 小瞎子回到庙里,老瞎子正翻身。5 Y" Z" d5 @5 |2 E+ a
“干嘛哪?”
3 n t, r4 f% _0 Q& U “撒尿去了。”小瞎子说。) g" L3 G+ ^' p8 }
一上午,师父逼着他练琴。直到晌午饭后,小瞎子才瞅机会溜出庙来,溜进野羊坳。鸡也在树荫下打盹,猪也在墙根下说着梦话,太阳又热得凶,村子里很安静。
% s) t( B) j. q( W: _ 小瞎子踩着磨盘,扒着兰秀儿家的墙头轻声喊:“兰秀儿——兰秀儿——” / q- M/ f2 E, |0 P# B2 b
屋里传出雷似的鼾声。
+ Q K. m6 Q* L; R$ y 他犹豫了片刻,把声音稍稍抬高:“兰秀儿——!兰秀儿——!” R3 M, h9 _+ d+ @2 X" u: h
狗叫起来。屋里的鼾声停了,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问:“谁呀?”
/ }2 N8 r# m& E: `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脑袋从墙头上缩下来。0 v+ d8 l$ Q, u6 V8 A. O
屋里吧唧了一阵嘴,又响起鼾声。7 a0 {% g- g* T' R' C; h6 ?
他叹口气,从磨盘上下来,快快地往回走。忽听见身后嘎吱一声院门响,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他跑来。
. ?4 U' n' B) _/ ? a- Y “猜是谁?”尖声细气。小瞎子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上了。
1 Q% R" @/ s5 `$ _. _8 S1 G6 F- Z ——这才多余呢。兰秀儿不到十五岁,认真说还是个孩子。 # ]; n/ T, h; E# _ i& c
“兰秀儿!” ! a8 a: z1 {# M
“电匣子拿来没?”
7 p d1 ^5 \9 M8 ^ 小瞎子掀开衣襟,匣子挂在腰上。“嘘——,别在这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听去。” 5 e) P9 g+ b, h% S, m
“咋啦?”
6 _) K* D2 F. q4 y: y “回头招好些人。” % u0 ^- [2 O" {
“咋啦?”
. w4 e5 O- b( R% i “那么多人听,费电。” 3 x: B, [+ s0 S
两个人东拐西弯,来到山背后那眼小泉边。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问兰秀儿:“你见过曲折的油狼吗?”
# ^! ^$ Y3 b& x/ D L* f “啥?” : L2 s! O+ u1 n" Y+ M7 r
“曲折的油狼。”
9 r& N: d+ R) f' N “曲折的油狼?” - ?$ {+ {/ l) P% A+ W
“知道吗?” ) Y3 r5 q W& _# j
“你知道?”
; W1 I" G) J# [: o3 W7 z “当然。还有绿色的长椅。就是一把椅子。” * ^: ]* z/ ?. E( A
“椅子谁不知道。”
! }3 P2 {- y8 @* N, r* G4 J0 c “那曲折的油狼呢?” & k0 B) T! v) p3 b3 D
兰秀儿摇摇头,有点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这才郑重其事地扭开电匣子,一支欢快的乐曲在山沟里飘荡。
& ~$ X8 F0 W9 r Z 这地方又凉快又没有人来打扰。
1 L' @7 s! p7 M- s “这是‘步步高’。”小瞎子说,跟着哼。& h' n& H3 |) q2 j# f9 L
一会儿又换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还能跟着哼。兰秀儿觉得很惭愧。
/ B$ a1 b; z2 d s7 k% l “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
- G, x) D% u+ H# x+ B$ G 兰秀儿笑起来:“瞎骗人!” " l) c' H2 V: m8 Z, h0 r& N) D
“你不信?”
+ R8 k$ {. Y; \ “不信。”
& P, T$ x/ ] m0 I8 B8 | “爱信不信。这匣子里说的古怪事多啦。”小瞎子玩着凉凉的泉水,想了一会儿。“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吗?”
& S* H0 Q' j) ?: O. O; f. |: r “你说什么叫?” . \4 ^7 C( l8 s' w6 X0 \
这回轮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兰秀儿明白准不是好话,红着脸不再问。
9 S9 A3 C# a: I2 i' ]6 \ 音乐播完了,一个女人说,“现在是讲卫生节目。”
" M. e, t6 \6 H' R& K “啥?”兰秀儿没听清。' Q L8 V. o; v# ?
“讲卫生。”
) N& k2 y9 t# {+ z# a “是什么?”
8 _. S" H- h& w* ? “嗯——,你头发上有虱子吗?”
# o! M5 D; J0 l$ h “去——,别动!” " \4 f1 d( g7 s, Q0 g- c: ?
小瞎子赶忙缩回手来,赶忙解释:“要有就是不讲卫生。”
0 Y! V. F" P, Z: r, j: d) Q2 k “我才没有。”兰秀儿抓抓头,觉得有些刺痒。“噫——,瞧你自个儿吧!”兰秀儿一把搬过小瞎子的头。“看我捉几个大的。”
f) r/ I5 G1 u" K 这时候听见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还不给我回来!该做饭了,吃罢饭还得去说书!”他已经站在那儿听了好一会儿了。- S2 r* O/ K1 F; B
野羊坳里已经昏暗,羊叫、驴叫、狗叫、孩子们叫,处处起了炊烟。野羊岭上还有一线残阳,小庙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没有声响。2 z" Z+ i4 \2 I' ~' l: g5 v
小瞎子又蹶着屁股烧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凭着听觉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捡出来。( \3 K9 J6 x: q o& K- e$ |
“今天的柴挺干。”小瞎子说。
2 M. m2 R) V. d, o “嗯。” 0 @3 O- K! t. d
“还是焖饭?” , b6 R' @$ M! `) ]( F
“嗯。”
% g% {6 T% ?7 h$ e% U# t* i 小瞎子这会儿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话说,但是知道师父的气还没消,心说还是少找骂。5 G; o/ p0 b' o
两个人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块儿把饭做熟。岭上也没了阳光。9 I6 @& [, H" V4 S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饭,先给师父:“您吃吧。”声音怯怯的,无比驯顺。
6 P Z3 w2 Y) E 老瞎子终于开了腔:“小子,你听我一句行不?”
' V0 x$ t& i2 I5 S+ [8 T “嗯。”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饭,回答得含糊。5 d( ?% u, w& M6 R9 }* E) h+ ^ B
“你要是不愿意听,我就不说。”
( }; K. P% f" z2 o “谁说不愿意听了?我说‘嗯’!” 6 B" i) }) @. w; L6 {, L
“我是过来人,总比你知道的多。” 4 j! P' k/ L8 N1 p- ~6 B( I
小瞎子闷头扒拉饭。
. i x) i) T4 ]- q1 l! ^ “我经过那号事。”
+ g, m8 \( M8 s* J “什么事?”
2 Y- x# w9 _9 w9 ~1 j3 [6 K “又跟我贫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 L1 h8 s, s! {& y8 v5 `1 S4 V6 _
“兰秀儿光是想听听电匣子。我们光是一块儿听电匣子来。” ; I2 l5 R& R1 u' p# m' P/ W
“还有呢?” " ~3 q( J N6 V
“没有了。” - F6 f0 Z$ V2 ?3 f' z! W5 y
“没有了?”
* R- K1 h/ \$ a3 B/ ~2 D$ N “我还问她见没见过曲折的油狼。”
1 A8 _1 ~4 F( v, b. x6 D2 j7 e “我没问你这个!”
: z1 P7 ?4 e6 l& Z" O “后来,后来,”小瞎子不那么气壮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说起了虱子……”
% Q( f9 u3 l- J" l. A4 V W; g6 k “还有呢?”
! K* W4 y3 G& I7 K “没了。真没了!”
# P# n- U. [8 t( D* E8 P1 s 两个人又默默地吃饭。老瞎子带了这徒弟好几年,知道这孩子不会撒谎,这孩子最让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诚实,厚道。
6 k6 A+ i/ v' a1 R “听我一句话,保准对你没坏处。以后离那妮子远点儿。” “兰秀儿人不坏。”
, k, i# c' Z7 E: [9 ^ “我知道她不坏,可你离她远点儿好。早年你师爷这么跟我说,我也不信……” ) e9 C; }- u9 u" V: r
“师爷?说兰秀儿?” ; Z) l$ t4 z) U' I* G4 w
“什么兰秀儿,那会儿还没她呢。那会儿还没有你们呢……” G6 _. }9 K+ R; s# G9 U
老瞎子阴郁的脸又转向暮色浓重的天际,骨头一样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转动,不知道在那儿他能“看”见什么。
3 Z; [2 \2 \ X' P2 g 许久,小瞎子说:“今儿晚上您多半又能弹断一根琴弦。”想让师父高兴些。* w, f7 ~- _* ~6 N$ F) Q8 W
这天晚上师徒俩又在野羊坳说书。“上回唱到罗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听歌君子莫嘈嚷,列位听我道下文。罗成阴魂出地府,一阵旋风就起身,旋风一阵来得快,长安不远面前存……”老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回忆着那双柔软的小手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还有自己的头被兰秀儿搬过去时的滋味。
8 g c6 o4 o! K' Z* j. { 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 H; H* J4 I. o6 P7 e5 p
夜里老瞎子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多少往事在他耳边喧嚣,在他心头动荡,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炸。坏了,要犯病,他想。头昏,胸口憋闷,浑身紧巴巴的难受。他坐起来,对自己叨咕:“可别犯病,一犯病今年就甭想弹够那些琴弦了。”他又摸到琴。要能叮叮当当随心所欲地疯弹一阵,心头的忧伤或许就能平息,耳边的往事或许就会消散。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
4 Y- s1 P( e/ { [+ @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张药方和琴弦:还剩下几根,还只剩最后几根了。那时就可以去抓药了,然后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他无数次爬过的山,无数次走过的路,无数次感到过她的温暖和炽热的太阳,无数次梦想着的蓝天、月亮和星星……还有呢?突然间心里一阵空,空得深重。就只为了这些?还有什么?他朦胧中所盼望的东西似乎比这要多得多…… 7 H: D4 K6 ~: x3 w( z" B( e
夜风在山里游荡。
3 h0 ^) D0 Y: E/ A) ? 猫头鹰又在凄哀地叫。0 c8 ~/ z, ~; Q( B7 q5 \! o$ h
不过现在他老了,无论如何没几年活头了,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他象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这值得吗?他问自己。
# }* @; s1 m4 M0 V1 X% N) U 小瞎子在梦里笑,在梦里说:“那是一把椅子,兰秀儿……” , w" H) b) D# P
老瞎子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坐着的还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y! N8 Q1 v' q0 n3 a8 r. S% Q
鸡叫头遍的时候老瞎子决定,天一亮就带这孩子离开野羊坳。
3 A4 ?9 F! _- b: }6 M- p, [0 @ 否则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兰秀儿人不坏,可这事会怎么结局,老瞎子比谁都“看”得清楚。鸡叫二遍,老瞎子开始收拾行李。 H8 |- c. Z# i4 l! E) d( e( W r
可是一早起来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随即又发烧。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迟。
, w+ r& P* Q d: b8 d* \ 一连好几天,老瞎子无论是烧火、淘米、捡柴,还是给小瞎子挖药、煎药,心里总在说:“值得,当然值得。”要是不这么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身上的力气似乎就全要垮掉。“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 % u$ g9 C2 n- m f/ [. n
“要不怎么着?就这么死了去?”“再说就只剩下最后几根了。”后面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静下来,天天晚上还到野羊坳去说书。
: F& ^3 N" A2 K$ x; `$ t 这一下小瞎子倒来了福气。每天晚上师父到岭下去了,兰秀儿就猫似的轻轻跳进庙里来听匣子。兰秀儿还带来熟的鸡蛋,条件是得让她亲手去扭那匣子的开关。“往哪边扭?”“往右。”“扭不动。”
2 l$ t- P- Y: P9 v$ r “往右,笨货,不知道哪边是右哇?”“咔哒”一下,无论是什么便响起来,无论是什么俩人都爱听。
7 h" j* M; A5 O5 b! f; R 又过了几天,老瞎子又弹断了三根琴弦。% g* u6 T8 S+ b$ k9 ]( x F3 z8 P
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弹自唱:“不表罗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听双泪流,可怜爱卿丧残身,你死一身不打紧,缺少扶朝上将军……” ! o: y, u; w* r% R' {
野羊岭上的小庙里这时更热闹。电匣子的音量开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轰隆隆地又响炮,嘀嘀哒哒地又吹号。月光照进正殿,小瞎子躺着啃鸡蛋,兰秀儿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听得兴奋,时而大笑,时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S" k! q0 Q1 j0 d3 i
“这匣子你师父哪买来?”
- m% A1 K" u3 ^& b “从一个山外头的人手里。”
+ ]- |, {3 O6 Y/ M! m# } “你们到山外头去过?”兰秀儿问。
8 G# A# d- `5 k z3 c “没。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车。” % Z9 C- M. x1 R% r# l
“火车?” / B! Z8 c) \1 A0 y; v0 k
“火车你也不知道?笨货。”
& N& j) a: N* l6 ? “噢,知道知道,冒烟哩是不是?” % B- P1 ?. `+ F
过了一会儿兰秀儿又说:“保不准我就得到山外头去。”语调有些恓惶。* ?( T' ]: n1 W4 T: V
“是吗?”小瞎子一挺坐起来:“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
y* O' V9 A0 R$ Q' ? “你说是不是山外头的人都有电匣子?” * ]$ s: z1 i) I4 V3 ^9 W$ u2 X7 y
“谁知道。我说你听清楚没有?曲、折、的、油、狼,这东西就在山外头。”
Z! h. [# d4 E0 Z9 X “那我得跟他们要一个电匣子。”兰秀儿自言自语地想心事。5 ]6 S" Y; t( b q
“要一个?”小瞎子笑了两声,然后屏住气,然后大笑:“你干嘛不要俩?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这匣子几千块钱一个?把你卖了吧,怕也换不来。”
* i9 K& @ O" @4 B0 w 兰秀儿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劲拧,骂道:“好你个死瞎子。”
( G' r! g4 v( E# S6 R/ s$ Z 两个人在殿堂里扭打起来。三尊泥像袖手旁观帮不上忙。两个年青的正在发育的身体碰撞在一起,纠缠在一起,一个把一个压在身下,一会儿又颠倒过来,骂声变成笑声。匣子在一边唱。9 ~- a+ `: ^# J/ f$ Y
打了好一阵子,两个人都累得住了手,心怦怦跳,面对面躺着喘气,不言声儿,谁却也不愿意再拉开距离。 兰秀儿呼出的气吹在小瞎子脸上,小瞎子感到了诱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时师父说的话,就往兰秀儿脸上吹气。兰秀儿并不躲。% V' I. Y1 B- @2 A3 u9 [( X; `4 Z/ Q% v, y
“嘿,”小瞎子小声说:“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吗?” , H3 I& S" d2 u& ~ c: U' z+ @
“是什么?”兰秀儿的声音也小。* u, s4 [) S& `) q6 _
小瞎子对着兰秀儿的耳朵告诉她。兰秀儿不说话。老瞎子回来之前,他们试着亲了嘴儿,滋味真不坏…… / B. @7 N/ j! n1 `/ o
就是这天晚上,老瞎子弹断了最后两根琴弦。两根弦一齐断了。
0 \# Y, p4 p. [" G0 T( C7 w 他没料到。他几乎是连跑带爬地上了野羊岭,回到小庙里。2 [7 v' { E$ f1 ?. ^
小瞎子吓了一跳:“怎么了,师父?” 9 z' H, v* a8 y! J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儿,说不出话。
: o4 ~8 ~+ c% W' ?6 E! @6 y9 { 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兰秀儿干的事让师父知道了? V" ~6 G# d, q$ f
老瞎子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辈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S9 U( j" x; G$ k! }: m1 f. S
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9 f+ h2 A, L8 K) G. o+ I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药。” + _" N' [2 G7 G9 C* I* W; Y6 g7 b' Y
“明天?” ' A! M: p( Z2 J$ z' M* n
“明天。” 7 ?/ \1 s6 q* B9 [: T2 Q! V8 X3 }
“又断了一根了?”
; x9 n; J1 b4 b “两根。两根都断了。” ) J/ I8 b3 i; `7 E
老瞎子把那两根弦卸下来,放在手里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绑成一捆。
5 M4 ]8 w2 U0 R& l “明天就走?” * g4 b7 ^" C+ E) v- h
“天一亮就动身。” ' Y: Q5 W3 A# U9 B) p1 z
小瞎子心里一阵发凉。老瞎子开始剥琴槽上的蛇皮。0 U) \& W7 h2 H8 k+ h2 K
“可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小瞎子小声叨咕。& W0 W9 ]% x" c/ s
“噢,我想过了,你就先留在这儿,我用不了十天就回来。”
5 ~; ~! Y+ f8 N2 D, r; h6 i 小瞎子喜出望外。3 p7 p) A" Y! M. ~& ~; ^( d
“你一个人行不?”
! ^. g0 z4 Q- b R5 z7 a4 S “行!”小瞎子紧忙说。
; C0 v6 ]5 W6 S 老瞎子早忘了兰秀儿的事。“吃的、喝的、烧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该学着自个儿去说回书。行吗?”
T6 C& _) Z9 Z6 R “行。”小瞎子觉得有点对不住师父。( w2 ?/ z7 L: p1 \/ a
蛇皮剥开了,老瞎子从琴槽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8 q' L* T5 Z. ^/ R# K8 ~" i3 D) H. [8 B 他想起这药方放进琴槽时,自己才二十岁,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好像冷。
, Z& S% T4 o# Q& o; J 小瞎子也把那药方放在手里摸了一会儿,也有了几分肃穆。7 A+ M+ Q: R5 c
“你师爷一辈子才冤呢。” 7 m d2 a$ B* X! F9 ]
“他弹断了多少根?” * ]7 ]& g/ G6 l- L
“他本来能弹够一千根,可他记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弹断一千根。” ; }2 t6 j- Q$ j9 Z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说最多十天就回来,谁也没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j0 w7 X( K1 H# a0 f
老瞎子回到野羊坳时已经是冬天。
+ J+ p5 d; p9 Y- H) x; A0 ]4 e 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连接着白色的群山。没有声息,处处也没有生气,空旷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顶发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躜动得显著。他蹒蹒跚跚地爬上野羊岭。庙院中衰草瑟瑟,蹿出一只狐狸,仓惶逃远。
' r) s3 C6 [& m+ ]% s- o% g, P 村里人告诉他,小瞎子已经走了些日子。
" Z1 C- b- p4 ^ “我告诉他我回来。”
: F; \5 w6 G5 ]+ t8 | “不知道他干嘛就走了。”
# `0 @ y7 |+ ?7 X( ?2 [7 d9 Y “他没说去哪儿?留下什么话没?” : @, N+ `3 W& p( i) T
“他说让您甭找他。” ) Z/ _+ \) N1 c5 Z9 W7 D0 {- j
“什么时候走的?”
' F& f9 w, A- x, i! j/ o9 d 人们想了好久,都说是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
: D/ w/ U5 w* _4 g% R3 M$ ^6 v 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都明白。
) V5 _" @' d6 q) m4 b: R0 b/ a 众人劝老瞎子留下来,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说一冬书。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们见琴柄上空荡荡已经没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哑了,完全变了个人。他说得去找他的徒弟。
7 n" S; o3 a3 v0 u 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个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就是一张无字的白纸。
/ g, ?9 S8 o- a P/ `5 [ l 老瞎子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有人以为他是疯了,安慰他,劝他。老瞎子苦笑:七十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问消失干净。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赏心悦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断了。现在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弹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
, x; r9 l! O5 A! d 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忽然想起了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 V/ E, g8 g: c' q6 l- k8 X% w7 h 茫茫雪野,皑皑群山,天地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走近时,老瞎子的身影弯得如一座桥。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处境。' l7 A- L* N3 B; v- a. q$ t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没有了目标。
. N" ~8 [3 u6 U1 c/ ^7 L. |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老瞎子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0 ]5 i" H4 V3 J& `
“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不错,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老瞎子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徒弟说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诉小瞎子吗?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可还是不行,总摆脱不掉那张无字的白纸…… 7 }% J3 E4 {( F( M3 A6 w6 C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哀。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他已无力反抗。+ P% R& k0 @& u; P. B
老瞎子捡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 ?$ {0 E3 b1 I% O; b 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l$ U+ ^; N: ?" @ F1 w1 f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候着。火头和哭声惊动了野兔子、山鸡、野羊、狐狸和鹞鹰……
8 H+ p& c& [, n6 B7 a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
6 `! o: H* Y* R3 W6 G, ]% K* O0 k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f( w3 ^/ K" ?% g+ D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
7 G8 S5 |. O" [9 w 哪怕就看一回。“你真那么想吗?” 9 h) w! k# _8 \: _
“真想,真想——”
* Y0 Y. u9 S. b4 W! Z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
p- ^- P" [2 C! D8 S/ g+ v6 f- z 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中,太阳象一面闪光的小镜子。鹞鹰在平稳地滑翔。- F3 h, T8 ]$ H8 {, P# u9 j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说,“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 / z9 r. {4 I7 }; F0 @6 Z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
! E) }# D( [$ |5 l- t$ R9 C# W “记住,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
7 y; {6 S/ O8 a1 u “您已经看见了吗?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 0 ?5 n& F0 o% `4 Y6 T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7 V+ M4 o, N7 d+ |5 v “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 m3 }6 R% B! r6 k I “一千二?”
1 |4 a* |/ s2 z& T' @: _+ g “把你的琴给我,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弄懂了他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 _& t$ Z( \+ z2 H4 q3 n, W+ Y! a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 I( I1 `/ S7 C% H% t “怎么是一千二,师父?”
# l! W7 R& }! P5 c4 `/ p" H “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0 ~2 k! |! O9 x& ~& Q# \6 V
这地方偏僻荒凉,群山不断。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鹞鹰在盘旋。/ E$ V8 k' {9 J, f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始: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 p& @4 |7 S3 w/ H6 A% })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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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日 6 F: t( r% S' K0 Z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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