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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 【佳作赏析】史铁生:命若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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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十年《功德圆满》

    发表于 2011-4-20 07: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命若琴弦

    ( X/ t" H# o7 E5 T6 x

    , m$ G0 L* U0 a0 j5 D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也无所谓到哪儿去,每人带一把三弦琴,说书为生。3 J. L% X  R/ D1 R
      方圆几百上千里的这片大山中,峰峦叠嶂,沟壑纵横,人烟稀疏,走一天才能见一片开阔地,有几个村落。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常有鹞鹰盘旋。
    , G4 o  @7 H6 ~% B) D  寂静的群山没有一点阴影,太阳正热得凶。  d  Z1 z) n$ u
      “把三弦子抓在手里,”老瞎子喊,在山间震起回声。' D7 K( y; G' L$ f' D1 a; z- e
      “抓在手里呢。”小瞎子回答。0 E3 C9 J+ }9 f7 @5 h
      “操心身上的汗把三弦子弄湿了。弄湿了晚上弹你的肋条?”
    0 Q* m, o: n  H  “抓在手里呢。”
    2 N0 Y4 D, _! M- u  老少二人都赤着上身,各自拎了一条木棍探路。缠在腰间的粗布小褂已经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蹚起来的黄土干得呛人。这正是说书的旺季。天长,村子里的人吃罢晚饭都不呆在家里;有的人晚饭也不在家里吃,捧上碗到路边去,或者到场院里。老瞎子想赶着多说书,整个热季领着小瞎子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紧走,一晚上一晚上紧说。老瞎子一天比一天紧张,激动,心里算定: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说不定就在前面的野羊坳。  N; y) ?2 C4 N: o1 O! q
      暴躁了一整天的太阳这会儿正平静下来,光线开始变得深沉。
    8 H4 M- N4 z; o$ H3 b  远远近近的蝉鸣也舒缓了许多。
      x" x1 @- ]  R) v* ?- U  “小子!你不能走快点吗?”老瞎子在前面喊,不回头也不放慢脚步。
    4 T- W0 R& R. ~  小瞎子紧跑几步,吊在屁股上的一只大挎包叮啷哐啷地响,离老瞎子仍有几丈远。
    ( C+ }( K* b. I( L7 G  “野鸽子都往窝里飞啦。” ( }! m5 E! f5 g5 [) l8 Q$ ]
      “什么?”小瞎子又紧走几步。  G3 ^1 \* |4 z
      “我说野鸽子都回窝了,你还不快走!” : g8 {) N0 s, ]9 P4 {, i! H
      “噢。” 5 |' M  f# B) ~
      “你又鼓捣我那电匣子呢。”
    8 L+ b! l' u; }' g# D' ^+ Q# e  “噫——!鬼动来。”
    & |0 `  K$ p2 B9 U  “那耳机子快让你鼓捣坏了。” ! i/ R7 e; N9 P$ U% w! _/ {1 F. u" U' @
      “鬼动来!” . j  D" b- [( G0 i
      老瞎子暗笑:你小子才活了几天?“蚂蚁打架我也听得着,”老瞎子说。5 e7 o% Z- I) e
      小瞎子不争辩了,悄悄把耳机子塞到挎包里去,跟在师父身后闷闷地走路。无尽无休的无聊的路。
    ) h' o! ]" K- k. d$ O, E  走了一阵子,小瞎子听见有只獾在地里啃庄稼,就使劲学狗叫,那只獾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他觉得有点开心,轻声哼了几句小调儿,哥哥呀妹妹的。师父不让他养狗,怕受村子里的狗欺负,也怕欺负了别人家的狗,误了生意。又走了一会,小瞎子又听见不远处有条蛇在游动,弯腰摸了块石头砍过去,“哗啦啦”一阵高粱叶子响。老瞎子有点可怜他了,停下来等他。) g4 X  u* ~- O+ Z
      “除了獾就是蛇,”小瞎子赶忙说,担心师父骂他。
    $ x/ w$ k1 `. y' c  “有了庄稼地了,不远了。”老瞎子把一个水壶递给徒弟。
    " Z) d9 f$ v/ X# u* K  “干咱们这营生的,一辈子就是走,”老瞎子又说。“累不?” , w3 S! r) e% ?2 n& a$ R) ]9 z
      小瞎子不回答,知道师父最讨厌他说累。
    9 F5 G. d. }2 b4 Z5 c! {  “我师父才冤呢。就是你师爷,才冤呢,东奔西走—辈子,到了没弹够一千根琴弦。”
    # o7 h1 {+ b( L0 Y1 w8 ^  小瞎子听出师父这会儿心绪好,就问:“什么是绿色的长乙(椅)?” 7 R1 O$ G. I2 @2 X( O
      “什么?噢,八成是一把椅子吧。” " A1 o* a( |# g% {
      “曲折的油狼(游廊)呢?”
    . l* s$ X' }2 n) {) K: ]/ `  “油狼?什么油狼?” 8 z& G, X& L7 n2 `' o7 Y. ^
      “曲折的油狼。” * J# n5 U9 y5 s! O9 x$ X
      “不知道。”
    3 |; |0 {8 A6 g% J: r7 g& [! F  “匣子里说的。” & ~9 p2 j: R  Q: E5 j5 E
      “你就爱瞎听那些玩艺儿。听那些玩艺儿有什么用?天底下的好东西多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3 H! E# ^$ h6 m
      “我就没听您说过,什么跟咱们有关系。”小瞎子把“有”字说得重。
      `' n1 t$ `1 ?/ u# s  “琴!三弦子!你爹让你跟了我来,是为让你弹好三弦子,学会说书。”
    ( x, [0 ?1 M2 V6 D% T* C0 \1 `  小瞎子故意把水喝得咕噜噜响。
    1 V. r; a! f* Z8 m8 c1 W  再上路时小瞎子走在前头。/ X! d- A' \5 L$ r/ V
      大山的阴影在沟谷里铺开来。地势也渐渐的平缓,开阔。, v! U5 A% O" R, N1 M+ L  M( N! j
      接近村子的时候,老瞎子喊住小瞎子,在背阴的山脚下找到一个小泉眼。细细的泉水从石缝里往外冒,淌下来,积成脸盆大的小洼,周围的野草长得茂盛,水流出去几十米便被干渴的土地吸干。# O" y. K5 D) T3 y# N/ n
      “过来洗洗吧,洗洗你那身臭汗味。” 7 K, f! n$ |( `* }2 f
      小瞎子拨开野草在水洼边蹲下,心里还在猜想着“曲折的油狼”。0 P* \2 ]7 ?  f" |
      “把浑身都洗洗。你那样儿准象个小叫花子。” $ R! E5 t0 D0 ~9 |2 i2 T8 d; Y/ {
      “那您不就是个老叫花子了?”小瞎子把手按在水里,嘻嘻地笑。$ z& y: W, Q( M# w# S4 x' Y
      老瞎子也笑,双手掏起水往脸上泼。“可咱们不是叫花子,咱们有手艺。” , w: P; V0 @. A
      “这地方咱们好像来过。”小瞎子侧耳听着四周的动静。7 I# c3 b5 r/ G* X; \& @1 R
      “可你的心思总不在学艺上。你这小子心太野。老人的话你从来不着耳朵听。” 0 G! M1 f5 ^- v2 V/ g0 L2 D  h
      “咱们准是来过这儿。”
    " o( [5 Q" U  G  “别打岔!你那三弦子弹得还差着远呢。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我师父当年就这么跟我说。”
    : |  V. c  `9 H2 m) B: F  泉水清凉凉的。小瞎子又哥哥呀妹妹的哼起来。
    # Q  f' E" n, `. j5 _  老瞎子挺来气:“我说什么你听见了吗?” 4 I% G% X0 M* @% G. _
      “咱这命就在这几根琴弦上,您师父我师爷说的。我都听过八百遍了。您师父还给您留下一张药方,您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吃了药您就能看见东西了。我听您说过一千遍了。” / x( Q' t& q( D# d" Y
      “你不信?”
    6 T( q1 q; I, w! m3 Q# W  小瞎子不正面回答,说:“干嘛非得弹断一千根琴弦才能去抓那付药呢?”
    那是药引子。机灵鬼儿,吃药得有药引子!” ; q. v5 f' B4 N' Q7 {2 N* F
      “一千根断了的琴弦还不好弄?”小瞎子忍不住嗤嗤地笑。# p: |3 ^; L; [0 I+ l  I, M, o6 }# s
      “笑什么笑!你以为你懂得多少事?得真正是一根一根断了的才成。” ' \/ f) x3 l. ?1 a2 m
      小瞎子不敢吱声了,听出师父又要动气。每回都是这样,师父容不得对这件事有怀疑。% Q* \' q9 ]1 p
      老瞎子也没再作声,显得有些激动,双手搭在膝盖上,两颗骨头一样的眼珠对着苍天,象是一根一根地回忆着那些弹断的琴弦。盼了多少年了呀,老瞎子想,盼了五十年了!五十年中翻了多少架山,走了多少里路哇,挨了多少回晒,挨了多少回冻,心里受了多少委屈呀。
    2 O( G! L& w5 `+ u  一晚上一晚上地弹,心里总记着,得真正是一根一根尽心尽力地弹断的才成。现在快盼到了,绝出不了这个夏天了。老瞎子知道自己又没什么能要命的病,活过这个夏天一点不成问题。“我比我师父可运气多了,”他说,“我师父到了没能睁开眼睛看一回。”
    ( q9 d1 z# \  O' F  “咳!我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了!”小瞎子忽然喊起来。9 v1 C+ X: L) z" ]( c
      老瞎子这才动了动,抓起自己的琴来摇了摇,叠好的纸片碰在蛇皮上发出细微的响声,那张药方就在琴槽里。
    / J. b7 @% I+ R1 h  “师父,这儿不是野羊岭吗?”小瞎子问。
    4 w* k4 G) F/ ?. M  h+ p* v  老瞎子没搭理他,听出这小子又不安稳了。
      [3 f, r" B8 L  _  “前头就是野羊坳,是不是,师父?” / Z" ]. B6 R' s( h, G/ y: T. F
      “小子,过来给我擦擦背,”老瞎子说,把弓一样的脊背弯给他。7 U6 V( b( }) u4 z
      “是不是野羊坳,师父?” 1 L3 w/ O& W8 V8 H1 F. E) c
      “是!干什么?你别又闹猫似的。” ; g5 ?2 P$ M0 {+ U7 m; {. I
      小瞎子的心扑通扑通跳,老老实实地给师父擦背。老瞎子觉出他擦得很有劲。1 y( q4 P9 a8 l' x! W2 i5 H
      “野羊坳怎么了?你别又叫驴似的会闻味儿。”
    0 B4 W- n* V5 C# t" p( Y! y  小瞎子心虚,不吭声,不让自己显出兴奋。2 ?. L5 h: ?( A6 ~5 @% \
      “又想什么呢?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3 q4 N3 a; `  Z% H. C; _2 v
      “又怎么了,我?”
    . P  E- |: K/ C- @2 j" l  “怎么了你?上回你在这儿疯得不够?那妮子是什么好货!”老瞎子心想,也许不该再带他到野羊坳来。可是野羊坳是个大村子,年年在这儿生意都好,能说上半个多月。老瞎子恨不能立刻弹断最后几根琴弦。. q+ W$ ^( N7 [. y7 R7 U
      小瞎子嘴上嘟嘟囔囔的,心却飘飘的,想着野羊坳里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
    " j# n) e4 ~# x/ K+ T3 g8 i& B4 G  “听我一句话,不害你,”老瞎子说,“那号事靠不住。” ' y8 J8 u- v4 o
      “什么事?” - A% [- u& i* _* ~* u1 V: i+ N
      “少跟我贫嘴。你明白我说的什么事。”
    - H) W& p* S$ w8 J9 d6 A1 Z- y  “我就没听您说过,什么事靠得住。”小瞎子又偷偷地笑。
    8 [# K/ J. C4 z, a  老瞎子没理他,骨头一样的眼珠又对着苍天。那儿,太阳正变成一汪血。- M4 ~/ R; i: a8 @/ W9 d
      两面脊背和山是一样的黄褐色。一座已经老了,嶙峋瘦骨象是山根下裸露的基石。另一座正年青。老瞎子七十岁,小瞎子才十七。/ M4 l. w0 \  L1 _/ K
      小瞎子十四岁上父亲把他送到老瞎子这儿来,为的是让他学说书,这辈子好有个本事;将来可以独自在世上活下去。
      @7 d& x0 g5 ]* G/ _4 F  老瞎子说书已经说了五十多年。这一片偏僻荒凉的大山里的人们都知道他:头发一天天变白,背一天天变驼,年年月月背一把三弦琴满世界走,逢上有愿意出钱的地方就拨动琴弦唱一晚上,给寂寞的山村带来欢乐。开头常是这么几句:“自从盘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无道君王害黎民。轻轻弹响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论,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动人心。”于是听书的众人喊起来,老的要听董永卖身葬父,小的要听武二郎夜走蜈蚣岭,女人们想听秦香莲。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身上的疲劳和心里的孤寂全忘却,不慌不忙地喝几口水,待众人的吵嚷声鼎沸,便把琴弦一阵紧拨,唱道:“今日不把别人唱,单表公子小罗成。”或者:“茶也喝来烟也吸,唱一回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满场立刻鸦雀无声,老瞎子也全心沉到自己所说的书中去。
    8 {6 {: b9 E* f% `1 g8 t  他会的老书数不尽。他还有一个电匣子,据说是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山外人手里买来,为的是学些新词儿,编些新曲儿。其实山里人倒不太在乎他说什么唱什么。人人都称赞他那三弦子弹得讲究,轻轻漫漫的,飘飘洒洒的,疯颠狂放的,那里头有天上的日月,有地上的生灵。老瞎子的嗓子能学出世上所有的声音,男人、女人、刮风下雨,兽啼禽鸣。不知道他脑子里能呈现出什么景象,他一落生就瞎了眼睛,从没见过这个世界。
    6 \! F4 ?2 k) |7 E  小瞎子可以算见过世界,但只有三年,那时还不懂事。他对说书和弹琴并无多少兴趣,父亲把他送来的时候费尽了唇舌,好说歹说连哄带骗,最后不如说是那个电匣子把他留住。他抱着电匣子听得入神,甚至没发觉父亲什么时候离去。
    3 \. G% e, @9 n- ~8 s  这只神奇的匣子永远令他着迷,遥远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使他幻想不绝,凭着三年朦胧的记忆,补充着万物的色彩和形象,譬如海,匣子里说蓝天就象大海,他记得蓝天,于是想象出海;匣子里说海是无边无际的水,他记得锅里的水,于是想象出满天排开的水锅。
    ! V0 j& N7 n  [; b1 F+ y5 c  再譬如漂亮的姑娘,匣子里说就像盛开的花朵,他实在不相信会是那样,母亲的灵柩被抬到远山上去的时候,路上正开通着野花,他永远记得却永远不愿意去想。但他愿意想姑娘,越来越愿意想;尤其是野羊坳的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总让他心里荡起波澜。直到有一回匣子里唱道,“姑娘的眼睛就像太阳”,这下他才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形象,想起母亲在红透的夕阳中向他走来的样子,其实人人都是根据自己的所知猜测着无穷的未知,以自己的感情勾画出世界。每个人的世界就都不同。
    也总有一些东西小瞎子无从想象,譬如“曲折的油狼”。1 {2 q- L: D# I2 y
      这天晚上,小瞎子跟着师父在野羊坳说书,又听见那小妮子站在离他不远处尖声细气地说笑。书正说到紧要处——“罗成回马再交战,大胆苏烈又兴兵。苏烈大刀如流水,罗成长枪似腾云,好似海中龙吊宝,犹如深山虎争林。又战七日并七夜,罗成清茶无点唇……”老瞎子把琴弹得如雨骤风疾,字字句句唱得铿锵。小瞎子却心猿意马,手底下早乱了套数……
    & B3 \0 i" x$ E2 ~! I! b# r  野羊岭上有一座小庙,离野羊坳村二里地,师徒二人就在这里住下。石头砌的院墙已经残断不全,几间小殿堂也歪斜欲倾百孔千疮,唯正中一间尚可遮蔽风雨,大约是因为这一间中毕竟还供奉着神灵。
    & I$ D$ M% y- @0 g; Y8 |  三尊泥像早脱尽了尘世的彩饰,还一身黄土本色返朴归真了;认不出是佛是道。院里院外、房顶墙头都长满荒藤野草,蓊蓊郁郁倒有生气。
    4 R5 R' Y' }( S$ L+ {1 _8 Z  老瞎子每回到野羊坳说书都住这儿,不出房钱又不惹是非。小瞎子是第二次住在这儿。
    & O. W$ b) Q. T' w" ]  散了书已经不早,老瞎子在正殿里安顿行李,小瞎子在侧殿的檐下生火烧水。去年砌下的灶稍加修整就可以用。小瞎子蹶着屁股吹火,柴草不干,呛得他满院里转着圈咳嗽。
    + t1 B  E" D7 j7 I( j' u" E. R' J+ P  老瞎子在正殿里数叨他:“我看你能干好什么。”
    / t# v( g  K# ~) w  “柴湿嘛。”
    * i: }8 E* b+ X& e  “我没说这事。我说的是你的琴,今儿晚上的琴你弹成了什么。”) I5 s5 B& F4 `
      小瞎子不敢接这话茬,吸足了几口气又跪到灶火前去,鼓着腮帮子一通猛吹。“你要是不想干这行,就趁早给你爹捎信把你领回去。* G( n$ L2 M, R! J6 a3 A8 @
      老这么闹猫闹狗的可不行,要闹回家闹去。“   h. L! y3 b: |* N8 K2 @
      小瞎子咳嗽着从灶火边跳开,几步蹿到院子另一头,呼嗤呼嗤大喘气,嘴里一边骂。8 C1 D- o, H: N/ E1 |& W! h  Q% p8 X* C4 g
      “说什么呢?”
    3 L/ J6 O7 ?1 ]: _: Q  “我骂这火。”
    / ~  W' t* R* ?  “有你那么吹火的?” # C$ b' `) x% P& A* g
      “那怎么吹?”
    3 J1 {0 V2 S( \7 h. j# C  “怎么吹?哼,”老瞎子顿了顿,又说:“你就当这灶火是那妮子的脸!”
    , P/ X& C4 A4 o) m  小瞎子又不敢搭腔了,跪到灶火前去再吹,心想:真的,不知道兰秀儿的脸什么样。那个尖声细气的小妮子叫兰秀儿。3 R& e4 S  C, ~" Q. T0 }
      “那要是妮子的脸,我看你不用教也会吹。”老瞎子说。4 p0 C% n* Y2 V( t0 z
      小瞎子笑起来,越笑越咳嗽。
    6 M+ @5 j- Q$ ^/ l$ U- W  “笑什么笑!” 1 M! J. S8 h: V/ L
      “您吹过妮子脸?” & L. y0 X0 C1 G
      老瞎子一时语塞。小瞎子笑得坐在地上。“日他妈。”老瞎子骂道,笑笑,然后变了脸色,再不言语。
    ! a- v8 r- j7 ]5 A  灶膛里腾的一声,火旺起来。小瞎子再去添柴,一心想着兰秀儿。& o, Z* o, U5 B: ?9 K
      才散了书的那会儿,兰秀儿挤到他跟前来小声说:“哎,上回你答应我什么来?”师父就在旁边,他没敢吭声。人群挤来挤去,一会儿又把兰秀儿挤到他身边。“噫,上回吃了人家的煮鸡蛋倒白吃了?”兰秀儿说,声音比上回大。这时候师父正忙着跟几个老汉拉话,他赶紧说:“嘘——,我记着呢。”兰秀儿又把声音压低:“你答应给我听电匣子你还没给我听。”“嘘——,我记着呢。”幸亏那会儿入声嘈杂。
    & L& l+ s( X) Y) C  正殿里好半天没有动静。之后,琴声响了,老瞎子又上好了一根新弦。他本来应该高兴的,来野羊坳头一晚上就又弹断了一根琴弦。
    8 m/ p, t2 _' g. H2 L4 q' E5 u8 M  可是那琴声却低沉、零乱。
    % E) a5 c* c8 o1 K( B  小瞎子渐渐听出琴声不对,在院里喊:“水开了,师父。”
    + L  o: a. E' Z8 ?1 H6 W* j! p  没有回答。琴声一阵紧似一阵了。2 n" }( l/ L6 D, ?! r5 C8 {7 {
      小瞎子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师父跟前,故意嘻嘻笑着说:“您今儿晚还想弹断一根是怎么着?”
    ) h/ M/ a% a# g8 M& W  p  老瞎子没听见,这会儿他自己的往事都在心中,琴声烦躁不安,象是年年旷野里的风雨,象是日夜山谷中的流溪,象是奔奔忙忙不知所归的脚步声。小瞎子有点害怕了:师父很久不这样了,师父一这样就要犯病,头疼、心口疼、浑身疼,会几个月爬不起炕来。8 x6 `! [1 K- j
      “师父,您先洗脚吧。”
    : g! P7 a2 A- X% E$ R  琴声不停。
    9 C' v9 e; p" |+ y5 l  “师父,您该洗脚了。”小瞎子的声音发抖。+ q' Y) @8 c1 z/ _" Q
      琴声不停。
    4 d3 l) L) |- M0 Z  “师父!” % P9 M. ~7 H0 A+ W  m& U: @  ~$ B
      琴声嘎然而止,老瞎子叹了口气。小瞎子松了口气。
    3 r2 g! J4 l' ]* O3 J+ l  老瞎子洗脚,小瞎子乖乖地坐在他身边。
    7 n& x& n. o' W1 G# [  “睡去吧,”老瞎子说,“今儿格够累的了。”
    ! P5 |6 u$ i3 z& v, q4 ^* b  “您呢?” 8 A0 n+ l6 R5 b6 A4 r( [
      “你先睡,我得好好泡泡脚。人上了岁数毛病多。”老瞎子故意说得轻松。
    ' z0 Z3 @9 O3 s+ h0 M  G  “我等您一块儿睡。”
    $ T, y7 P; L! _$ G  山深夜静。有了一点风,墙头的草叶子响。夜猫子在远处哀哀地叫。听得见野羊场里偶尔有几声狗吠,又引得孩子哭。月亮升起来,白光透过残损的窗棂进了殿堂,照见两个瞎子和三尊神像。
    - ?+ q! M: C% G/ L) b% }  “等我干嘛,时候不早了。”
    : ]) X- S0 ]0 B# P  “你甭担心我,我怎么也不怎么。”老瞎子又说。
    3 C7 F% t( W- h( O6 n* P$ o; u  “听见没有,小子?”
    - G6 M% a1 `) t$ G2 p  小瞎子到底年轻,已经睡着。老瞎子推推他让他躺好,他嘴里咕嚷了几句倒头睡去。老瞎子给他盖被时,从那身日渐发育的筋肉上觉出,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唉,这事谁也替不了谁。
    . F# i, |6 m0 C+ ~$ V) M, M  D  老瞎子再把琴抱在怀里,摩挲着根根绷紧的琴弦,心里使劲念叨:又断了一根了,又断了一根了。再摇摇琴槽、有轻微的纸和蛇皮的磨擦声。唯独这事能为他排忧解烦。一辈子的愿望。
    / H' c1 K  t2 G  小瞎子作了一个好梦,醒来吓了一跳,鸡已经叫了。他一骨碌爬起来听听,师父正睡得香,心说还好。他摸到那个大挎包,悄悄地掏出电匣子,蹑手蹑脚出了门。
    往野羊坳方向走了一会儿,他才觉出不对头,鸡叫声渐渐停歇,野羊坳里还是静静的没有人声。他楞了一会儿,鸡才叫头遍吗?灵机一动扭开电匣子。电匣子里也是静悄悄。现在是半夜。他半夜里听过匣子,什么都没有。这匣子对他来说还是个表,只要扭开一听,便知道是几点钟,什么时候有什么节目都是一定的。+ Y$ V( D7 X9 r) J8 I
      小瞎子回到庙里,老瞎子正翻身。( h' S# O4 f  j) e
      “干嘛哪?”
    8 @1 D0 f6 o1 O  “撒尿去了。”小瞎子说。
    ' d8 G7 d  s0 l, y4 c; V  一上午,师父逼着他练琴。直到晌午饭后,小瞎子才瞅机会溜出庙来,溜进野羊坳。鸡也在树荫下打盹,猪也在墙根下说着梦话,太阳又热得凶,村子里很安静。
    4 \7 ]; W2 w! m8 Z5 X- T' v" p% A% n  小瞎子踩着磨盘,扒着兰秀儿家的墙头轻声喊:“兰秀儿——兰秀儿——”
    & c7 N( L, i; F' n5 h/ [4 T0 U' Y  屋里传出雷似的鼾声。! ~, v" ]& q6 T( R3 G) \: [1 z2 K! V
      他犹豫了片刻,把声音稍稍抬高:“兰秀儿——!兰秀儿——!” : \7 p; e$ Q( z3 Z
      狗叫起来。屋里的鼾声停了,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问:“谁呀?”) F& y4 B% g2 q" H8 `( A. ~
      小瞎子不敢回答,把脑袋从墙头上缩下来。
      `. I6 J8 ?7 s9 R' x  屋里吧唧了一阵嘴,又响起鼾声。
    4 E6 z% i% P6 H, P! T3 w. L& w4 B  他叹口气,从磨盘上下来,快快地往回走。忽听见身后嘎吱一声院门响,随即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向他跑来。
    2 `" N2 K) e( D( ?) e$ Q  “猜是谁?”尖声细气。小瞎子的眼睛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捂上了。+ ?5 b8 f2 b: H& a, s+ ~
      ——这才多余呢。兰秀儿不到十五岁,认真说还是个孩子。   {7 ^, x. o5 x1 a, `/ L  d9 o: x. f
      “兰秀儿!” # }$ C0 E; ]- q4 [* S; t
      “电匣子拿来没?” * J  J0 b, ^9 x8 S
      小瞎子掀开衣襟,匣子挂在腰上。“嘘——,别在这儿,找个没人的地方听去。”
    4 i- X. n+ `" R3 v( {3 l7 ^  “咋啦?” " \7 k8 H# p- t( o, u  s+ X3 z
      “回头招好些人。” * a0 t4 H0 ~" l% r/ d# a  g( d
      “咋啦?” : \. a9 X9 [# i4 M6 C$ ]
      “那么多人听,费电。”
    4 h9 N# F* _. K" S8 C8 r$ A  两个人东拐西弯,来到山背后那眼小泉边。小瞎子忽然想起件事,问兰秀儿:“你见过曲折的油狼吗?” , A9 N' ?: t) p8 k; ~. Q9 p! R
      “啥?” 7 W3 p: I6 z2 C+ P) @
      “曲折的油狼。”
    - h+ s, D3 F: V+ R5 g4 _  “曲折的油狼?”
    3 D- K$ u- _9 U3 z. I& W  C4 L  “知道吗?” : |+ N1 |  H9 D3 Y, }
      “你知道?” : i! _, G0 [# V9 J9 v6 l+ Q( a
      “当然。还有绿色的长椅。就是一把椅子。”
    5 D3 K9 {1 G. D; D  “椅子谁不知道。”
    7 s; k. E1 H8 g3 y9 `% ~  “那曲折的油狼呢?” : }% _- ^$ ^$ v8 Z
      兰秀儿摇摇头,有点崇拜小瞎子了。小瞎子这才郑重其事地扭开电匣子,一支欢快的乐曲在山沟里飘荡。
    ' [) W0 C5 j  `" k! C4 t  这地方又凉快又没有人来打扰。6 G" S% [# I2 a  r- \; |
      “这是‘步步高’。”小瞎子说,跟着哼。1 z- }$ ~$ Z1 {* t* X
      一会儿又换了支曲子,叫“旱天雷”,小瞎子还能跟着哼。兰秀儿觉得很惭愧。
    + S; Q! x( L8 `1 `  “这曲子也叫‘和尚思妻’。”
    ( }9 a2 _% p4 z& D  兰秀儿笑起来:“瞎骗人!”
    7 C7 S4 P2 a6 }' m  “你不信?”
    - e0 [: ?. p# w  “不信。”
    8 n/ o9 y/ n/ d9 h  “爱信不信。这匣子里说的古怪事多啦。”小瞎子玩着凉凉的泉水,想了一会儿。“你知道什么叫接吻吗?” 2 |  Y% v4 s* v# F
      “你说什么叫?”
    / ~  \" s2 R/ \& P$ P% i) B$ O$ J  这回轮到小瞎子笑,光笑不答。兰秀儿明白准不是好话,红着脸不再问。
    - o1 x7 x) H0 |* o$ X) y, V  音乐播完了,一个女人说,“现在是讲卫生节目。” ! H) i# Y# m, H! k1 g2 L% y' {( f
      “啥?”兰秀儿没听清。
    . n% z, a, y  N! t0 q% A  “讲卫生。” , c) n$ S: i4 O+ e
      “是什么?” & c' b, y! a* O0 \* _* i
      “嗯——,你头发上有虱子吗?” . ?# k) N% M$ D4 [. i) ~
      “去——,别动!” ! a$ X1 _& i' ~, M' d6 s9 E; E
      小瞎子赶忙缩回手来,赶忙解释:“要有就是不讲卫生。”
      m& j- z3 O# Z7 I- b6 @/ ]  “我才没有。”兰秀儿抓抓头,觉得有些刺痒。“噫——,瞧你自个儿吧!”兰秀儿一把搬过小瞎子的头。“看我捉几个大的。” 4 S$ n5 @- y7 A/ K5 c( n+ M
      这时候听见老瞎子在半山上喊:“小子,还不给我回来!该做饭了,吃罢饭还得去说书!”他已经站在那儿听了好一会儿了。
    " L4 }7 R9 `5 N, s+ }3 r  野羊坳里已经昏暗,羊叫、驴叫、狗叫、孩子们叫,处处起了炊烟。野羊岭上还有一线残阳,小庙正在那淡薄的光中,没有声响。! t! o2 X8 C; e$ W& S8 t+ S3 C7 M
      小瞎子又蹶着屁股烧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凭着听觉他能把米中的砂子捡出来。; a) U' W. \8 i0 j
      “今天的柴挺干。”小瞎子说。* l8 ^  L! D9 L
      “嗯。”
    & M/ G2 w0 h. \2 @: m0 p- h+ f  “还是焖饭?” 4 E! |% {; A( w& y" M
      “嗯。”
    . ]) ?+ R& |0 o( b& p  小瞎子这会儿精神百倍,很想找些话说,但是知道师父的气还没消,心说还是少找骂。
    # k* ~, x& n, b  M9 G  两个人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又默默地一块儿把饭做熟。岭上也没了阳光。  ]2 p6 z2 c" K# D0 Q( k" d
      小瞎子盛了一碗小米饭,先给师父:“您吃吧。”声音怯怯的,无比驯顺。& u& H% {6 R& |
      老瞎子终于开了腔:“小子,你听我一句行不?” ! t# z  [& Y7 }+ G
      “嗯。”小瞎子往嘴里扒拉饭,回答得含糊。
    ; Y/ M8 r. X1 ~5 \1 B' }1 b) ]5 f5 x  “你要是不愿意听,我就不说。” + d/ |9 x% r' ?  O, i! {
      “谁说不愿意听了?我说‘嗯’!”
      H; u" \4 O. i/ y* h6 m1 R; e  “我是过来人,总比你知道的多。” # x* Z. R0 b+ O2 y; Y% h/ l/ \+ {
      小瞎子闷头扒拉饭。$ U5 D* C0 W4 Y& J
      “我经过那号事。” 1 ^9 B, R) d# c" k9 b, [
      “什么事?”
    3 i' D, J, ]) j3 c% W  “又跟我贫嘴!”老瞎子把筷子往灶台上一摔。/ D1 e2 W; m% d$ ]
      “兰秀儿光是想听听电匣子。我们光是一块儿听电匣子来。” " K- Z8 q' g  Q/ f6 A; w' ^: k) A
      “还有呢?”
    * d: Q9 y( A+ u" u+ ~  “没有了。” 4 P: W. g5 V1 t0 w
      “没有了?”
    8 ^, t0 U5 _4 s5 {, Y/ ?  “我还问她见没见过曲折的油狼。”
    ' _, ^/ b! w" }3 q$ W7 c' g  “我没问你这个!” . ]& F7 ]4 k$ f% F
      “后来,后来,”小瞎子不那么气壮了。“不知怎么一下就说起了虱子……” : a* i* Q5 X- `1 D! c1 s6 O+ Z
      “还有呢?”
    1 @! w5 F' e1 B2 e# U+ {# Q% |  “没了。真没了!”   ~, |: }4 P1 w7 r
      两个人又默默地吃饭。老瞎子带了这徒弟好几年,知道这孩子不会撒谎,这孩子最让人放心的地方就是诚实,厚道。; Y+ }+ F3 a: X0 k4 P/ v( X
      “听我一句话,保准对你没坏处。以后离那妮子远点儿。”
    兰秀儿人不坏。”
    . B5 P% h% F9 R1 s7 s8 i  “我知道她不坏,可你离她远点儿好。早年你师爷这么跟我说,我也不信……” 1 m+ u% w6 ]1 v% V2 `* D: [0 P
      “师爷?说兰秀儿?”
    / f5 |, ^, V! x% w$ q  “什么兰秀儿,那会儿还没她呢。那会儿还没有你们呢……”
    * m8 C% k( n2 R9 ]3 [* s  老瞎子阴郁的脸又转向暮色浓重的天际,骨头一样白色的眼珠不住地转动,不知道在那儿他能“看”见什么。
    % T! N: \% D% c  许久,小瞎子说:“今儿晚上您多半又能弹断一根琴弦。”想让师父高兴些。5 B: N) e( i/ q  n
      这天晚上师徒俩又在野羊坳说书。“上回唱到罗成死,三魂七魄赴幽冥,听歌君子莫嘈嚷,列位听我道下文。罗成阴魂出地府,一阵旋风就起身,旋风一阵来得快,长安不远面前存……”老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的琴声也乱。小瞎子回忆着那双柔软的小手捂在自己脸上的感觉,还有自己的头被兰秀儿搬过去时的滋味。! i. I% _$ i; n& M0 a# d- }/ Q
      老瞎子想起的事情更多……
    4 f% r1 K- `( Q( S4 N4 A  夜里老瞎子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多少往事在他耳边喧嚣,在他心头动荡,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爆炸。坏了,要犯病,他想。头昏,胸口憋闷,浑身紧巴巴的难受。他坐起来,对自己叨咕:“可别犯病,一犯病今年就甭想弹够那些琴弦了。”他又摸到琴。要能叮叮当当随心所欲地疯弹一阵,心头的忧伤或许就能平息,耳边的往事或许就会消散。可是小瞎子正睡得香甜。
    / W1 }+ T% b7 i/ T4 {  他只好再全力去想那张药方和琴弦:还剩下几根,还只剩最后几根了。那时就可以去抓药了,然后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他无数次爬过的山,无数次走过的路,无数次感到过她的温暖和炽热的太阳,无数次梦想着的蓝天、月亮和星星……还有呢?突然间心里一阵空,空得深重。就只为了这些?还有什么?他朦胧中所盼望的东西似乎比这要多得多……
    8 D% j4 ?, }. y( p  夜风在山里游荡。- E0 M- D& u9 }3 j, ?% H% ~5 f1 p
      猫头鹰又在凄哀地叫。
    - F# q" T( q6 ^  W) L4 G  不过现在他老了,无论如何没几年活头了,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他象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七十年中所受的全部辛苦就为了最后能看一眼世界,这值得吗?他问自己。- g  }1 |' g# J+ S7 X  f
      小瞎子在梦里笑,在梦里说:“那是一把椅子,兰秀儿……” " ]& }- S7 R) a: ]
      老瞎子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坐着的还有那三尊分不清是佛是道的泥像。
    ; X- T7 I# t: _+ N( _  鸡叫头遍的时候老瞎子决定,天一亮就带这孩子离开野羊坳。; e3 T* b8 |: z
      否则这孩子受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兰秀儿人不坏,可这事会怎么结局,老瞎子比谁都“看”得清楚。鸡叫二遍,老瞎子开始收拾行李。
    3 W5 m4 }6 Z* v' y6 a  可是一早起来小瞎子病了,肚子疼,随即又发烧。老瞎子只好把行期推迟。0 N0 C- o  \! K! `' [
      一连好几天,老瞎子无论是烧火、淘米、捡柴,还是给小瞎子挖药、煎药,心里总在说:“值得,当然值得。”要是不这么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身上的力气似乎就全要垮掉。“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
    # \2 |# X* `' k. }4 t  “要不怎么着?就这么死了去?”“再说就只剩下最后几根了。”后面三句都是理由。老瞎子又冷静下来,天天晚上还到野羊坳去说书。
    ' n$ C  J- a7 j% r8 P. E  这一下小瞎子倒来了福气。每天晚上师父到岭下去了,兰秀儿就猫似的轻轻跳进庙里来听匣子。兰秀儿还带来熟的鸡蛋,条件是得让她亲手去扭那匣子的开关。“往哪边扭?”“往右。”“扭不动。” * V% `( o7 a8 ^# k2 ^
      “往右,笨货,不知道哪边是右哇?”“咔哒”一下,无论是什么便响起来,无论是什么俩人都爱听。
    , k7 \7 D: w; v  又过了几天,老瞎子又弹断了三根琴弦。
    - A2 K" ~! i5 [. x: M9 R  这一晚,老瞎子在野羊坳里自弹自唱:“不表罗成投胎事,又唱秦王李世民。秦王一听双泪流,可怜爱卿丧残身,你死一身不打紧,缺少扶朝上将军……”
    ' e' f0 f, i- m  野羊岭上的小庙里这时更热闹。电匣子的音量开得挺大,又是孩子哭,又是大人喊,轰隆隆地又响炮,嘀嘀哒哒地又吹号。月光照进正殿,小瞎子躺着啃鸡蛋,兰秀儿坐在他旁边。两个人都听得兴奋,时而大笑,时而稀里糊涂莫名其妙。
    * M) U) r+ l9 C6 T, a  “这匣子你师父哪买来?” 8 ^% Z- Y9 U6 f' {
      “从一个山外头的人手里。”
    / i, r4 b3 h& |" I9 i9 }  _  “你们到山外头去过?”兰秀儿问。
    ; N  P5 Y. a0 x* v, G% _  “没。我早晚要去一回就是,坐坐火车。”
    9 W) f5 h) _4 X, [6 {  “火车?” , V4 v6 z! A+ H" _; U# X
      “火车你也不知道?笨货。” ) a. }- J( i+ F. b3 o
      “噢,知道知道,冒烟哩是不是?” 0 b# [! _5 n' A6 f
      过了一会儿兰秀儿又说:“保不准我就得到山外头去。”语调有些恓惶。% {5 q* v" V; D# S
      “是吗?”小瞎子一挺坐起来:“那你到底瞧瞧曲折的油狼是什么。” & Q' ?6 I1 v5 m6 D1 F7 ^. Q
      “你说是不是山外头的人都有电匣子?” . [2 u5 G5 f/ L' I4 n& s- ~* L
      “谁知道。我说你听清楚没有?曲、折、的、油、狼,这东西就在山外头。”
    ( Y5 a8 C6 I  l' B" A5 f7 l8 V0 X) c  “那我得跟他们要一个电匣子。”兰秀儿自言自语地想心事。
    4 U6 v  G/ z7 Y6 F  “要一个?”小瞎子笑了两声,然后屏住气,然后大笑:“你干嘛不要俩?你可真本事大。你知道这匣子几千块钱一个?把你卖了吧,怕也换不来。” ' k$ [  B, J" {. `& ^2 f
      兰秀儿心里正委屈,一把揪住小瞎子的耳朵使劲拧,骂道:“好你个死瞎子。”
    3 h  Y7 J# m  E5 a2 H# ^  两个人在殿堂里扭打起来。三尊泥像袖手旁观帮不上忙。两个年青的正在发育的身体碰撞在一起,纠缠在一起,一个把一个压在身下,一会儿又颠倒过来,骂声变成笑声。匣子在一边唱。
    * f5 k  K8 ?+ M  打了好一阵子,两个人都累得住了手,心怦怦跳,面对面躺着喘气,不言声儿,谁却也不愿意再拉开距离。
    兰秀儿呼出的气吹在小瞎子脸上,小瞎子感到了诱惑,并且想起那天吹火时师父说的话,就往兰秀儿脸上吹气。兰秀儿并不躲。
    & n* F: R8 E. U4 y. R& T  “嘿,”小瞎子小声说:“你知道接吻是什么了吗?”
    ! ^6 k% X, ~9 D7 `: m3 v  “是什么?”兰秀儿的声音也小。+ F  t7 I* y; J, }0 Y5 ~9 U% I
      小瞎子对着兰秀儿的耳朵告诉她。兰秀儿不说话。老瞎子回来之前,他们试着亲了嘴儿,滋味真不坏…… * F" _) }8 @- H. q( S
      就是这天晚上,老瞎子弹断了最后两根琴弦。两根弦一齐断了。5 U% R5 S( D7 x$ o0 }
      他没料到。他几乎是连跑带爬地上了野羊岭,回到小庙里。
    $ E" l! J+ _2 x% O: f5 c  小瞎子吓了一跳:“怎么了,师父?”
    * i9 _* J$ _' R# ?" q! \* o  老瞎子喘吁吁地坐在那儿,说不出话。8 W3 G' }' n$ z" F+ }
      小瞎子有些犯嘀咕:莫非是他和兰秀儿干的事让师父知道了?  ^" M5 d" N; J4 c6 x
      老瞎子这才相信:一切都是值得的。一辈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I% u" [. x. }
      能看一回,好好看一回,怎么都是值得的。
    + o# [$ ~6 P8 N, y  “小子,明天我就去抓药。”
    4 B7 H: y) Q& q7 G7 S  “明天?”
    ( y/ X" v4 c9 }! L* s1 o! E  “明天。” 5 E" x6 x) \3 ?% b% Q
      “又断了一根了?”
    ! C0 D( ^4 a+ P3 \5 [) t  P  “两根。两根都断了。”
    9 K2 o. _2 g) e0 q* u5 j  [* S  老瞎子把那两根弦卸下来,放在手里揉搓了一会儿,然后把它们并到另外的九百九十八根中去,绑成一捆。$ P; R0 G2 C2 x$ b% t
      “明天就走?”
    * j3 _( ?+ e$ Y% @! S; k  “天一亮就动身。”
    ( d# y1 l$ h6 l8 L  p. G1 m  小瞎子心里一阵发凉。老瞎子开始剥琴槽上的蛇皮。
    : ^. Q2 I9 x$ L- X! d- @) N% X  “可我的病还没好利索,”小瞎子小声叨咕。
    * [# S1 K: m$ @7 d+ b  “噢,我想过了,你就先留在这儿,我用不了十天就回来。”
    % q4 n$ I1 e6 n# r  小瞎子喜出望外。
    : S7 n! W3 W6 i5 @  “你一个人行不?”   c1 C- x/ j( R3 i5 l# l
      “行!”小瞎子紧忙说。
    $ x4 P) c' A  s4 r  老瞎子早忘了兰秀儿的事。“吃的、喝的、烧的全有。你要是病好利索了,也该学着自个儿去说回书。行吗?” " a6 W$ m+ G- r! M% p* X
      “行。”小瞎子觉得有点对不住师父。
    - v3 n5 M! B# m8 W0 I1 k* W  蛇皮剥开了,老瞎子从琴槽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 z1 T+ ]9 g9 q6 Z2 D8 R4 n: e. A
      他想起这药方放进琴槽时,自己才二十岁,便觉得浑身上下都好像冷。8 b  i3 g; n# l" j
      小瞎子也把那药方放在手里摸了一会儿,也有了几分肃穆。, `$ s  L1 w" x
      “你师爷一辈子才冤呢。”
    3 y% ?' W, H! A8 ]1 \  “他弹断了多少根?”
    # H8 K6 F2 H8 i" G# I" |) J  “他本来能弹够一千根,可他记成了八百。要不然他能弹断一千根。”   l# O7 Z( G" G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说最多十天就回来,谁也没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8 {6 I6 a5 l  m- {  老瞎子回到野羊坳时已经是冬天。
    * F, K7 Q4 }/ V8 B$ T" ]$ g  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连接着白色的群山。没有声息,处处也没有生气,空旷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顶发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躜动得显著。他蹒蹒跚跚地爬上野羊岭。庙院中衰草瑟瑟,蹿出一只狐狸,仓惶逃远。: R( d, k4 K! h5 i, s
      村里人告诉他,小瞎子已经走了些日子。* b3 x5 j, o! D; C( Q+ ]
      “我告诉他我回来。”
    ! `+ N; w( Y; ]5 i+ F4 R* @  “不知道他干嘛就走了。” 4 X& N8 n* u/ P2 W$ h" O
      “他没说去哪儿?留下什么话没?”
    4 o3 ^9 z; r3 U  T& H  f" _8 A  “他说让您甭找他。”
    % P: C6 U: D2 Q. |; V# ?* I! Q  “什么时候走的?”
    8 I; v7 H( n. k7 ]3 M, v# [* x% L  人们想了好久,都说是在兰秀儿嫁到山外去的那天。( S8 I# r! v0 w/ ^  m* [; d
      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都明白。
    + f5 B$ w+ Z+ g0 @. o  众人劝老瞎子留下来,这么冰天雪地的上哪去?不如在野羊坳说一冬书。老瞎子指指他的琴,人们见琴柄上空荡荡已经没了琴弦。老瞎子面容也憔悴,呼吸也孱弱,嗓音也沙哑了,完全变了个人。他说得去找他的徒弟。3 B2 s" Q, {1 g- v2 j% H& {3 y
      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他不信,请了多少个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人都说那果真就是一张无字的白纸。
    . p. n5 v, _5 u' d+ b  老瞎子在药铺前的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已经几天几夜,骨头一样的眼珠在询问苍天,脸色也变成骨头一样的苍白。有人以为他是疯了,安慰他,劝他。老瞎子苦笑:七十岁了再疯还有什么意思?他只是再不想动弹,吸引着他活下去、走下去、唱下去的东西骤然问消失干净。就像一根不能拉紧的琴弦,再难弹出赏心悦耳的曲子。老瞎子的心弦断了。现在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弹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
    * w8 h. Q6 a8 \5 y$ g  直到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直到忽然想起了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可那孩子在等他回去。
    ! C) d* \5 L0 s  茫茫雪野,皑皑群山,天地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走近时,老瞎子的身影弯得如一座桥。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处境。
    4 M  n4 k$ o5 t  J6 x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没有了目标。
    . d- M8 _7 t# l% ?$ a# o, ?) U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老瞎子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 C* C) V6 C2 S4 C( X
      “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不错,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老瞎子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徒弟说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诉小瞎子吗?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可还是不行,总摆脱不掉那张无字的白纸……
    $ G+ n" J; t; O1 W! S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哀。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他已无力反抗。
    4 B/ |4 s6 |" w( v# p  X1 m- g  老瞎子捡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2 o+ T  W8 N. H, Z' O& p/ W* X3 U  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6 Y3 r( |" t& w- p" b4 }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候着。火头和哭声惊动了野兔子、山鸡、野羊、狐狸和鹞鹰……
    8 q% W' {! ]+ I9 J5 `( `) k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 " |) d- e5 G1 i, E9 N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5 ]0 ^$ I( v/ C, x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
    ' b- s! _: D+ {/ t+ M  哪怕就看一回。“你真那么想吗?”
    ( @1 y. b2 c  h% x! B, T  “真想,真想——”
    0 c3 G: E, }8 q& {' R: L. \3 Y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 H+ O0 I: y+ o$ G* N* }
      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中,太阳象一面闪光的小镜子。鹞鹰在平稳地滑翔。# c% i" O4 j0 S4 b6 u: H2 A  p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说,“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
    : D' ]/ a8 R, C0 a- C$ J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9 f: @: e, M1 {% _
      “记住,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
    % v. i# v9 G; C  “您已经看见了吗?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
    & q. @5 e7 \9 U' T9 N/ K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l2 q$ M$ [+ u
      “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1 K( C+ K* T. ]! e! W0 B/ @# o$ S
      “一千二?” ! Y- J) R) z6 o$ B# H7 v8 u
      “把你的琴给我,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弄懂了他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p- {6 m6 [+ k" E% b; E& x4 P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 _5 J4 I: h4 n' ^  “怎么是一千二,师父?”
    2 X3 X' v! M& s! N5 D  “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张无字的白纸…… - `! E. E; Y+ X& {6 ]
      这地方偏僻荒凉,群山不断。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鹞鹰在盘旋。
    , t( @9 z2 F* M1 w/ f- K4 x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始: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4 R7 S3 x9 C  Y/ Z: V& c" \
    3 X. I6 Y8 j6 @( b  一九八五年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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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Master]十年《功德圆满》

    发表于 2011-4-20 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有希望 才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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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9]签到八年

    发表于 2011-4-21 00:2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看到最后的日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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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签到六年

    发表于 2011-4-21 19:09 | 显示全部楼层
    蝴蝶大哥 往后如何再敢让我们这些后生班门弄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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