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 J: i/ k* [1 V- B$ V6 x 人们都说今年的雨邪,秋庄稼收完了它还下个没完。孩子们的课堂不能开在院里,只能在最大的两间窑屋里点上煤油马灯上课。柳天赐一人从这间窑屋跑到那间窑屋,布置这边的学生读课文,又布置那边的学生写生字。若不是栓儿伤了腿,凤儿得在他身边照应,凤儿倒可以做个代课老师。 柳天赐有好几天没“见”着梨花了。再“见”着她的时候,她声音有点沙哑,听上去还心事重重的。牛旦的壮丁不是已经让人顶了吗?她哪儿来这么重的心事? “梨花,你要抽不开身,就别给我做饭了。凤儿晚上都会来看看。” “你别叫那名儿。它不是你叫的。” “别人不都叫你梨花?” “你也是别人?” “徐凤志,”他笑着说。“我也觉着我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儿好。配你。” 她没做声,拉住他的手,用一块热手巾替他擦了擦。他的手就那么乖乖地摊在桌面上,直到她把一块卷了生菠菜、蘸了蒜汁的饼放到那手上。 “真香。雨下这么几天,菠菜没给泡了?” “嗯。” 他心想,这叫什么回答?“嗯”,是泡了,还是没泡?她心事真不轻呢。 “是借的钱还不上?”他突然问道。 “嗯?” 他想她这回听见了,用心了,就是不愿马上答他的话。“我听栓儿说,你跟一个古董贩子借了四百块钱,给那个顶壮丁的?” “栓儿嘴咋这么快?!”她说。 他知道她是个有脾气的人,谁瞎操她的心,她的脾气都会上来。两人都听见大门响。通再一听,马上叫起来:“凤儿来啦?” 凤儿没进屋就在院里叫:“爸你在吃菜馍呀?我梨花婶子做的吧?” “一块儿吃点儿!”梨花朝进来的凤儿说。 “我来看看院子要不要垫垫……”她用手巾抹了抹脸上的雨球。“这雨老烦人呀!下了七八天了!……” 铁梨花又往桌上摆了一双筷子,一个碗。“来吧,先吃两口。栓儿的伤好了没?” “好多了,不用拐杖了。今天还出去了一趟。” “可不敢淋雨。伤还没长上呢!”梨花说。 “他会听我的话?”凤儿一撅嘴。听上去她委屈,其实她是为一个主意大的男人得意。“我跟他说,今晚我过来陪我爸住。他一会儿也过来。” “这窑塌不了,你俩跑来干啥?” “雨下得愁人。真塌了窑再往这儿跑不晚了?”凤儿说,“爸,秋天有这样下雨的吗?” “稀罕。”天赐说。 铁梨花抽了一袋烟,起身收拾碗筷。天赐想说,你一个饼也没吃呀,但又不想说。他不愿意老去点破她的心神不宁。他感觉她一定有事瞒着他。一定是跟钱财有关的事。他帮不上她,瞎劝只能给她添心烦。 “东头的李家——就是我那学生李谷水的父亲,这两天买了几亩地……”天赐说。他心里后悔,不该这样试探一个聪明透顶的女人。他无非想提醒她,实在还不了那笔顶壮丁的钱,不是还有地能变卖吗?还值得她愁成那样? “李谷水家早就想买那几亩水浇地了。”凤儿说。 铁梨花果然烦了,冲天赐提高了嗓门:“我买那些地是为什么呀?为咱们都能做安全的正经人。我爹就是一生没有地,才破罐子破摔,干那叫人瞧不起的事。我置下这点地容易吗?还没咋的就卖!今天能卖三亩五亩,明天就能卖十亩、八亩!卖了又怎么办?我领着你们敲疙瘩去?体面人凭什么体面,就凭脚跟稳稳妥妥地站在自己的地上!” 天赐不做声了。他心里承认她是占一半理的。凤儿也不敢做声,她早明白这位梨婶子心气高,性子要强,主意大起来是个大丈夫,自己男人栓儿和牛旦都敬她惧她,自己父亲也让她三分。 铁梨花走了之后,凤儿翻了翻学生们的大字功课,拿出红墨,圈点起来。学生们的大字都写在旧报纸上,家境好些的用黄表纸,批改了不到一个钟点,她眼睛就发花。她把父亲的洗脚水打好,又服侍他洗了脚、替他拉好蚊帐,才又回到堂屋。 雨停了。三丈多深的窑院一点风声也没有。她想栓儿怎么也该回来了。栓儿临走前说贩的一批烟叶到了,他得去看看货。 凤儿一觉睡醒,栓儿还没回来。她披上衣服坐起身,手心急出一层汗。坐了一会儿,听见窑院的大门轻轻开了,又关上,她的心才落下来。 她的房门外有人敲。敲门的人叫道:“凤儿,开门。” 凤儿听出是铁梨花的声音。她赶紧起来,把门打开。铁梨花手里拿着一盏灯笼。 “婶子您怎么来了?” “怕你胡思乱想,心里怕呗。”梨花笑笑,走进凤儿做姑娘时的闺房。“你放心,栓儿是让生意给耽误下了。” “您咋知道?” “牛旦儿一块儿去的。” “牛旦哥也做烟叶生意?”凤儿问道。她的神色告诉梨花,她从没听栓儿或牛旦提过呀。 “外头有月亮了呢。”铁梨花说,“你睡吧,我听着门。” “睡不着。” “不相信婶子的话呀?” “那您知道这俩人到底去哪儿了吗?” 梨花从窑洞墙壁上掏出的一个小方柜里取出针线筐,里面还有凤儿做闺女时没绣完的鞋面。她把油灯点亮,火头捻大,接着凤儿的活儿往下做。 “睡吧,啊。”她见凤儿两只眼就是不放过她,便笑起来:“要是这俩小子逛窑子、下赌窑,我替你用这针扎他们!” “您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去哪儿天亮前也会回来。”她为了省灯油,把灯芯捻得很短,眯了半天眼,才扎一针。“这么跟你说吧,凤儿,栓儿是怕你婶子还不了债——先欠了人家张老板一大笔钱,又欠了保长一大笔人情。在保长眼皮子下调包,保长他凭什么给你那么大担待呀?保长没事还想揩你三两油呢!他帮你蒙混,让个逃兵油子替牛旦儿充军走了,他不会跟我少要酬劳的。栓儿和牛旦就是替我弄这笔钱去了。” 凤儿更狐疑了,追问道:“您说弄钱,啥意思?上哪儿能一下弄这么多钱?” “上死人那儿呀!” 凤儿以为自己听错了。 梨花婶子在灯光下气定神闲,一针一线地往下走:“闺女,你以为婶子靠那几亩地能盖起那么一院瓦房?” 凤儿不是狐疑,而是惧怕起来。 “婶子十年前就没拿过洛阳铲了。手再痒痒也不去碰它。不单我不碰它,我也不准牛旦和栓儿碰它。要不是这回欠了债,说破天我都会拦住这哥儿俩。欠钱的这两个人,是绝不能欠的。”她从鞋面的刺绣上抬起眼睛。“凤儿,事先没跟你说,是婶子我的过错,你千万别怪罪栓儿。” “栓儿娶我之前,就干过这事?”凤儿上了当似的,并不接受梨花的歉意。 “你听我说:栓儿答应过我,他娶了你之后,再也不去拿洛阳铲……” “人家把这种贼看成最下贱的一种贼!” 铁梨花挨了一鞭子似的。挨别人骂没这么痛,挨这个年轻女娃——一个她疼爱、器重的女娃的骂,她头一次感到卑贱。 “你就冲婶子来吧,别去说栓儿,啊?” 凤儿看着梨花的脸,她那双又大又深的眼睛简直宛若别人:不是那么冷艳、咄咄逼人了,而是母性十足,像一头刚产驹子的母马。
# m, t0 u9 `# ^ 铁梨花决定亲自挂帅探墓,是在征兵的人把彭三儿带走之后。她的突发奇想让她下了这个决心。顺着干涸的古河道往山上走,在一处石头滩上,她证实了自己的奇思异想。她记得父亲念叨,县志上记载了道光五年的一场暴雨,山洪冲了五十多个村子。那时这条古河道的水势一定很大。石头滩是它改道时留下的。山上的水把山上的石头冲下来,阻止了河水的流向,河水在此处向西南偏去。原本是不经过董村、上河的河水,眼下就是这条又窄又浅的河。它只有在夏天的暴雨时才会有它原先的威猛。 想在现在的河岸找到巡抚夫人的墓,当然白搭工夫。明朝这里还是庄稼地。她找了两天,才把改道前的河床找到。还是雨水帮了她的忙,从山上下来的水自然而然显出一条地势低洼的河道。山势徐缓,但远处的山埂大致形成一个美人榻的形态,北边的山埂就是榻的靠背。梨花父亲从书中读到的有关这位巡抚夫人生前习性之一,那就是长期卧在美人榻上。爬到山埂上面,应该能看出这个美人榻的完整。坐北朝南,在“枕头”的方位,铁梨花果真找到了几棵桑树。大部分桑树已经死了。最后一代守墓人迁走后,没人护养,桑树在缺潮气的地方不爱活。 江南美人就葬在这一带。铁梨花把自己的估算告诉了栓儿和牛旦。 雨也下累了,下到第八天歇了下来。铁梨花让他们天一擦黑就下洛阳铲。恐怕雨歇歇还会再下,得赶在它之前完活儿。 栓儿和牛旦带着黑子来到“美人榻”上。树林子多是榆树,从树缝里看,能看见远处山坡上,有几块开得很漂亮的梯田,不知是哪里来的灾民偷着在那儿开的荒。梯田被大雨冲坏了不少,若是白天,会有人在那里给梯田垒石头,把土屯住。 栓儿和牛旦动手不久,从云缝里闪出个白净的半轮月。这里离双井村不远,他们刨挖的声响大一点,就引起一两只狗狂咬。村里的狗一咬,黑子就在喉咙根发出“呜呜噜噜”的吼声,栓儿得不断呵斥它。 大约两个多钟点过去,洛阳铲提出的土里有了砖渣。两人劲头大起来,都劝对方歇着,自己挖掘。 月亮突然就没了。所有的树一动不动。栓儿这时在刨了两丈多深的坑下面说:“又下雨了?” 牛旦说:“还没,快了。你上来,我下去换你。” 栓儿在下面说:“哎呀,有石灰味了,闻着没有?”他把一大筐土让牛旦拽上去。 黑子凑到那筐土上嗅了嗅,鼻子对着它很响地喷了两下。 牛旦朝坑底下说:“黑子都嗅出老墓道的臭味了!” 栓儿说:“梨花婶子多本事!瞅准的地方都错不出三两丈去!她肯定站在这地方头晕乎了!” 牛旦说:“上来吧,你没劲了!待会儿一下雨就不好挖了。” 一丝不挂的栓儿被牛旦拽了上来。又把脱得一丝不挂的牛旦系到坑下。两人小时候吃奶不分彼此:栓儿母亲奶过牛旦,梨花也奶过栓儿,这时他们掘墓还是遵照掘墓的行规,下坑不穿一丝一缕。又是一个钟点过去了。 “见棺材没?”栓儿在上头问。 “还没。”里面的声音让栓儿一听就知道,牛旦已经钻得很深了。 “你上来吧,牛旦儿!掘墓我比你掘得多多了,开棺材还是让我来!那可不是好干的活儿!” 没声音了。 “听见没有?”栓儿两手握成喇叭,圈在嘴上,对下面压低声喊道。 下面的牛旦还是不回答。栓儿急了,又问:“你咋了?没事吧?!” 他这一嗓子把黑子吼得汪汪大叫。双井村半个村的狗都跟着咬起来。被栓儿骂了几句,黑子赶紧把叫声憋回去,憋成喉咙里的“呜呜”声。 他两手使劲拽绳子。拽上来的是一大筐土,里面混着墓砖,还混有木头屑子。 “牛旦儿!你听见没有?我让你上来!” 牛旦一声不吱。栓儿真有些毛骨悚然了。他正打算找个法子把自己系到坑里去,牛旦在下面说:“拉呀!” “你奶奶的,把我吓死了!” 牛旦被栓儿拉上来,对他转过身,撅起屁股。栓儿在他屁股上打一巴掌,笑着说:“行了,里头藏了个祖母绿,我看见啦。” 牛旦却不理他,仍然把两个胳膊肘架在膝头,屁股撅得比他自己的头高。 栓儿又给他一巴掌:“你藏个祖母绿在里头我也不在乎,行了吧?” 牛旦说:“你还是看看。做啥事都得讲规矩,盗亦有道,这是我妈说的。” “那就是说,我下去你也疑惑我往屁眼里藏宝贝?” “我不疑惑。不过我得看。” “行行行!”栓儿在牛旦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然后就把绳子套在自己的腰上。 栓儿下去不多久,雨下起来。牛旦的头和脸让巨大的雨点砸得生疼。 “栓儿哥,”他对洞下叫道,“不行咱明天再挖吧?”坑下传来栓儿那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马上墓门就要启开了!……奶奶的,蜡烛灭了!……” 牛旦把包在油纸里的火柴搁进筐里,系到坑底。黑子被雨淋得东跑西窜,不断抖着身上的毛,响响地打喷嚏。雨下成一根根粗大的水线。跟前几天的雨相比,这是正戏开场,前几天只能算过门。雨水从坑沿往坑里灌,用不了多久,墓道就得淹了。但现在收手,还得把挖出的土填回去,不然就成给别人挖的了。 “牛旦儿!开了!……”栓儿在地底下说。 当然是棺材开了。从坑里提上来的土和碎墓砖给雨水冲刷,泥水直往坑里灌,似乎要把坑里的栓儿就此埋在里面。 “接好喽!”地底下的栓儿说。 牛旦赶紧拉扯绳子。筐被提出坑沿。他伸手一摸,摸到的是冰冷扎骨的玉器、珠宝。可他没有摸到那个瓷枕。 “就这些?”他对着坑下叫道。 “还有呢……找着了……这他奶奶的瓷枕头有啥好啊?” “你快点!” 村里的狗这回叫得把附近几个村子的狗都闹醒了,也跟着叫起来。董村离双井村虽然有五六里路,但一路过去所有村子的狗都跟着双井村的狗瞎咬,终于把董村的狗咬醒了,跟上来。人们以为鬼子来了,准备跑反,可又没听见响枪。一转念,人们想,鬼子来了狗也没闹成这样啊。
2 D% |8 ?5 J% z2 D9 a5 O* D% R: K 梨花听见狗叫得邪乎,赶紧吹了桌上的油灯。她听见天赐的门开了,天赐的嗓门在叫“凤儿”。 “凤儿!……栓儿回来没有?” 梨花见凤儿从床上起来,马上捺住她。她把门拉开一条缝,对天赐说:“没事,睡你的去吧。” 天赐对梨花的出现有些惊异,愣了一刻,说:“你啥时来的?” “早就来了。”她知道他还在惊异,又说:“怕凤儿孤单,来陪她说说话。” “……我以为栓儿回来了。”他说着进了屋。 梨花听着狗们慢慢息了声,又回到桌子边上坐下。见凤儿还站在那儿,她说:“不会有啥事的,今儿我还给盗圣爷上了供,敬了香……” 她自己也安慰不了自己。她知道凤儿心里对她有怨,对栓儿也有怨。窗子一阵白亮,天上打的闪把三丈深的窑屋都照亮了。铁梨花心里更是一团乱。她从赵家跑出来,也盗了十来年的墓,从来没遇上这么可怕的天,不由她不想到“报应”两个字。她后悔起来:卖了地还债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地卖了可以再买回来,人要出个好歹呢?! “梨花婶子,您不该答应他俩……” “出不了事的。”她淡淡地说。她心里再后悔,再对凤儿抱歉,嘴上都不会认账。 第一声鸡叫时雨势小了。梨花从桌子边上站起,发现自己的腿肚子酸痛。她这一夜都是紧绷着两腿坐在那儿的,自己害怕的程度她都没有料到。凤儿毕竟是孩子,愁是愁,熬不过瞌睡,已靠在墙上睡着了。 大门一响,梨花赶紧跑到窗根。 外面响起牛旦的嗓音:“嫂子!嫂子!……” 凤儿“噌”的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梨花赶紧跑到门口,手抖抖地拔开门栓。 “嫂子,我栓儿哥回来没?”牛旦在外面问道。 “栓儿回来了?”她也不知问的是谁。 这时牛旦的声音已在院子里:“嫂子!我栓儿哥回来了吧?” 梨花拉开门,院子里站着的男子身影她几乎认不出来:赤膊的上半身糊满泥浆,短裤上也全是泥。凤儿这时一只脚蹦着提鞋,蹦到了梨花身后。 “牛旦儿,栓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凤儿问道。 昏暗里,牛旦似乎刚刚认出站在门口的女子身影不是凤儿,而是自己母亲。他惊得往后退一步,说:“妈,你咋在这儿?” 梨花顾不上回答他,问道:“栓儿呢?” 牛旦愣在那里。三丈深的窑院中央,他站得孤零零的,魂魄失散得只剩了个空空的人壳似的。 “我……我栓儿哥没回来?” 凤儿已经从铁梨花身边走到门外。柳天赐也摸索着从自己屋出来了。 “你咋一个人?栓儿呢?”他忙乱中手中的拐杖也落在地上。 “我……我还先去了一趟你家,……”牛旦说。 “你俩不是一块儿去的吗?”天赐说。“看你湿的!进屋吧!” 牛旦进了堂屋,铁梨花已经把油灯点燃了。凤儿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看看牛旦,又看看梨花。 “嫂子,我栓儿哥真没回来?”牛旦问道,眼睛却不往凤儿那边看。 “你俩咋走散了?”柳天赐问道,“不是说,一块儿去盘弄烟叶吗?” 牛旦突然“哇”的一声哭了。他完全像个憨大憨粗的奶娃,张着嘴,闭着眼,哭得哇哇的。父女俩都不知怎么了,只是一个劲拖他到椅子上去坐,一个劲问他怎么了。只有铁梨花支撑不住了似的,往墙上一靠,一只手盖在眼睛上。 “那我栓儿哥……一定是让山洪冲跑了!……”牛旦说了一阵,终于说道。说完便蹲在地上,哭得窑屋直起回音。 凤儿顶不住了,也大声哭了起来。 牛旦抽泣着把他和栓儿如何失散的过程说了一遍:他和栓儿背着从墓里掘出的“货”往回跑,跑到古河道发现它已面目全非:山上下来的水把河涨得有五六丈宽,淹没了原先河道里的杂树。这时跑在前头的栓儿正要跨上木桥,牛旦在后面叫他,说不能过那朽了的木桥。大水正卷着山上的死树下来了,树撞到桥上,说不定把桥撞碎……栓儿却叫牛旦快点,说啥也得过桥。等牛旦跑到桥跟前,桥已经被撞碎,大水卷着碎木头往下游去了。 “栓儿给卷走了?”凤儿问道,声音虚虚的。 栓儿和牛旦都生长在缺水的地方,都不会水。 “……我顺着河就往下跑,跑着喊着。跑出去五六里路又往回跑。哪儿也找不着我栓儿哥!” “牛旦儿,你见栓儿落进水里了吗?”柳天赐问道。 “那桥塌了,栓儿正跑到桥中间……” “说不定跑过来了?”天赐说。 “那桥……那桥一眨巴眼就没了!跟面捏的似的!”牛旦说着又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用拳头胡乱捶打自己的脑袋。 他沿着河来回地找,一直找到天微明。他是跑到了下游,跑到董家镇,从镇上那座石桥上过来的。凤儿见牛旦不停地捶打自己,上去拉他,拉不住,她抱住他。 柳天赐两手拄在拐杖上,用拐杖捣着青砖地:“盗墓?!盗墓连老天都容不得你!我以为你们跟这挨天杀的勾当早就两清了,你们坑我没关系,你们坑了你们自己!凤儿这才嫁出去多久?这就叫她守寡?!……” “有啥你冲我来!”铁梨花说,口气又冷又狠:“别张口就诅咒孩子们!”她看了一眼哭得走了样的儿子和柳凤,一阵鄙夷:“哭丧等见了尸首再哭不迟。谁说栓儿已经死了?!谁认准他就掉到水里去了?!” 她这一说,屋里马上安静了。凤儿抬起脸,心里有些愧:梨花婶子说的对,提前给栓儿哭丧不是在咒他吗?她看着灯光里的梨花,明一半暗一半的脸,冷得让她发畏。这不再是村里人眼中俏丽温婉的梨花婶子;这就是那个铁血的盗墓圈里的女首领。 “牛旦,你和栓儿找着那个镂空薰香瓷枕没有?”她问道。 “找着了。栓儿说他拿着,叫我先跑……那时候双井村的人恐怕都起来了——狗闹死人了!”牛旦说。 凤儿知道各村都有防匪盗联保,若是狗闹得狠,村邻们就会拿矛子、猎枪各处巡视。她眼睛不时看着铁梨花,似乎她那一丝表情也没有的脸能给她主意,为她做主。 “牛旦,让我看看你……”母亲走到儿子面前,伸出手。 “嗯?”儿子把脸一闪。 “这儿好像有伤。”她双手稳住儿子的脑袋,过了一会儿,又放开,说:“没啥。我看着像有血。栓儿会找着的,你别难受,你们都别难受。栓儿不会撇下凤儿走的。” 她语气中不带忧伤,也不带鼓舞;她似乎还有点心不在焉。 “牛旦儿,你啥也没带回来?” “哟,我差点忘了!”牛旦快步走出窑屋。不久,胳膊下夹着个小包裹进来。“没顾上看,都是些啥。”他把那包裹递给母亲。 铁梨花把包裹打开,将灯挪过去:包裹是栓儿的衫子,是凤儿用今年的棉花织的布做的,奇怪的是,里面的东西并不多。凤儿根本不去看铁梨花如何一件件鉴赏四百多年前的珠宝。 铁梨花从自己头上拔下簪子,把不多的几样珠宝划成两份。“这是栓子的一份儿。牛旦儿这一份儿,就让我拿去做寻找栓子的费用。” 她冷静得让凤儿害怕。 “万一栓儿让人救了,人家给他治了伤什么的,咱总得给一份厚礼。” 柳天赐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桌边,一把将所有的珠宝往铁梨花那儿一扫:“俺爷俩不要这脏东西。就是今天断炊,我们饿死也不沾它!” 铁梨花似乎一点也不恼他,一件一件把东西拾起来。“也行。我先替栓儿收着,等他回来我再交给他。” “敢!” “说谁呢你?”铁梨花非但不恼,反而笑了。“从小到大,还没谁跟我说:你敢!” “栓儿要敢把那脏东西拿进我的门,我不认他这个女婿。” “哟,把你给正派的!”铁梨花仍然笑嘻嘻的。“你连我也别认吧,啊?” 柳天赐摸索着坐下来。她是什么妖孽他也不能不认她。天赐想到第一次从她家门口过,她在纺花,他叫她“徐凤志”;从那一刻,他心里再搁不下第二个女人。
( o& W4 ^/ f" ~ @+ N2 a “杜康仙酒家”在鬼子抄过之后,老实了一阵,最近把地上的热闹搬到地下去了。这一带土好,四天就能打出一个地下的“杜康仙酒家”。从原来的天井开出一个洞,往下打,几间高一丈五,宽十多丈的窑洞便打成了。再有人来抄,赌徒们可以顺着地下一个长洞跑掉。那长洞的出口在离董村不远的一个磨坊里,跟小闺女们躲鬼子的洞连在了一块儿。 赌棍们这天看见木梯子上下来一对绣花鞋,有人打了声唿哨。绣花鞋不紧不慢地下来了。渐渐地,人们看见那扎着黑缎子绑腿的秀腿,然后是细细的身段,身段裹着镶银狐皮的黑条绒夹袄。不久,那肩、那颈也下来了,高高的袄领上面,托着一张微微扑了粉的面孔。他们开始对这面孔的不年轻有点失望,但从面孔的绝顶漂亮又找补了遗憾。赌棍中有人认识她,说:“这不是铁梨花吗?” 薄施脂粉的铁梨花站在这个乌七八糟的男人群落里显得娘娘般的贵气。 她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们,笑笑说:“我来找一个人。” “您上回不是找着彭三儿去顶壮丁了吗?” “这你们也知道?”她笑着说。 “咱这些人,啥事打听不出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光头说。 “那您这回找谁?”又有两个人问。 “谁都行啊。”她说。 这回答奇妙,人们不吱声地瞪着她。这里面的人都神通广大,敢拼敢死。她从自己袖管里抽出一个手绢包,打开,里面是一张二百圆的银票。 “谁能帮我找着那个人,这就是谁的。” “活人死人?”一个腮帮上带刀疤的人问。 “都行。” 人们觉得她实在很难猜度。静了一会儿,二十七八岁的光头问她,这个人是怎么个来龙去脉。铁梨花说他们不必知道他的来龙去脉。她只告诉他们,这个人叫洪水给冲跑了。找他得下水去捞,或者沿着河两岸到各村各镇去打听。她只告诉他们这个人叫陆大栓。 赌棍里有认识陆大栓的,马上说:“那货不是跟保长打架挨了几刀吗?” “谁能找着他,这钱就是谁的。”她看看所有人:“我说的话赖不掉,有这么些作证的呢。” “您老死的也要?”光头说。 “要。” 旁边的人朝光头起哄:“秃子,你有水性吗?一泡尿就能把你淹死!” 那个腮帮上带刀疤的人站起来,说:“我去。” 秃子不愿意了,说:“我这都答应下来了!” 铁梨花说:“谁去都行,去多少人都行,反正找着的才拿钱。” “死的不好找,”腮上带疤的人说,“泡发了人就全走样了。有啥记号没有?” 铁梨花说:“他没啥记号。”她停了停又说:“在村镇里找的时候,打听打听古玩黑市,看有没有一个镂花瓷枕头卖出来了。找到瓷枕头,就知道要找的是人是尸了。” “啥瓷枕头?”一个赌棍问。 “值多少钱?”另一个赌棍问。 “一钱不值。”铁梨花说。 人们看着她从木梯子上攀登上去,都议论这个女人啥来头,多大岁数,怎么有这么好的派头。一个年岁大的赌徒说他想起了赵元庚原先的五奶奶,人家都传说她一双眼发蓝,刚才这位半老徐娘眼光也有点蓝。 “杜康仙酒家”的小伙计把铁梨花送到街上,看着她上了骡车。 镇上的店家正在打烊。杂货店老板一见铁梨花过来,便招呼她进来看看刚到的洋布。日本洋布比自家织布贵不了多少,老板隔着马路推销说。一家屠户也认识铁梨花,说打仗打得吃食都涨价,梨花要买肉,他让她占便宜:肥肉只收瘦肉的钱。梨花笑笑说她改日再来。所有店家都认识铁梨花,因此她在他们的一路招呼声中出了董家镇。 刚一出镇子,迎头撞上柳凤背着一个学生走来。这个学生铡草铡了小脚趾,天天父亲或柳凤接送上学。凤儿见梨花喝骡子停车,忙说她这就到了,不用车送。柳凤知道梨花卖了五亩地,到处使钱,让人去找栓儿,原本对她的那点怨,早已消散了。 梨花不容分说下了车,把孩子抱到车上,让凤儿也坐上来。 “牛旦儿今天一早给爹送了一罐子羊奶过来。”柳凤说。“看着他病是轻了,就是脸色还不好看。” 梨花说:“烧那么高,我都怕他回不来了。” 那天夜里牛旦沿着河找栓儿,让雨浇了一整夜,又受了那么大惊吓,一场高烧发了好几天。受的寒烧出来倒不是坏事,只是烧退了后,从床上起来了一个更寡言的牛旦。 骡车到了那个学生家门口,凤儿把学生背进门,拔腿便跑回来。她怕学生的父母和她千恩万谢,她没有这份精神去充笑脸寒暄。 其实凤儿心里是感激牛旦的,他病成那样,高烧的胡话都没别的词,只一个劲叫栓儿哥。他的烧只在近傍晚时分发作,清早人带着一身汗酸气就到柳家,替栓儿把几百块土坯托完。天要凉了,柳天赐打算砌一个土坯房做教室,不然学生们长期在窑屋里读书,太坏眼睛。原来栓儿说过,等雨停了就把砌房用的坯托出来,现在他的活只有牛旦接着做了。 “坯都托得差不多了?”梨花问。她似乎猜着凤儿正想到什么。 “还差点儿。”凤儿说,“我出来的时候牛旦还没收工呢。” 柳凤想到下午去给牛旦送茶水,见他挽起裤腿的小腿有一块伤。是和泥时不小心,让耙子碰的。凤儿怕伤口烂,马上从茶壶里倒了些茶水到自己的手巾上,说要给他擦洗一下。牛旦一跳半丈远,脸都憋红了。凤儿也让他弄个大红脸。过去他和做嫂子的凤儿没那么生分,凤儿给栓儿缝衫子,也会给牛旦缝一件,也得在他身上比比量量,免不了肌肤碰肌肤。牛旦这一生分,让凤儿心里一酸:他这个做兄弟的只愿意替栓儿哥担负责任,不愿占有哥哥名下的温存。 老远就看见那盏油灯。灯光里,牛旦干活的身影一时清晰一时朦胧。 凤儿跳下车,见牛旦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身上还尽是汗。 “别又累病了!”凤儿说。 牛旦正往木盒里填泥,似乎没听见柳凤的话。 “行了,差不多了!洗洗吃晚饭吧!”她从地上拾起牛旦的衣服、裤子。 牛旦这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柳凤。“嫂子回来了?”他口齿含混地说。 柳凤朝正在拴骡子的铁梨花看了一眼,她在问梨花:这个牛旦怎么了?客气得就像是昨天刚认识她。梨花从骡车上拿下一捆棉条子,打算纺一纺,再给天赐织个被里子。 没有栓儿,他们晚饭吃得很沉闷。柳天赐有时会放下筷子,把口中的食物重重地咽下去,然后把脸转向梨花的方向。人们都拿着筷子,不敢咀嚼也不敢咽,因为知道天赐会问:“还是没有栓儿的消息吗?” 可这天晚上柳天赐慢慢又把脸从梨花那儿转回来,手慢慢又摸起筷子。他也意识到问那句话很蠢,只能一再、再三证实一个坏消息:栓儿或许凶多吉少。 柳风见父亲一口口往嘴里划拉蜀黍汤,泪水又堵到鼻子里了。 “凤儿!”梨花说。 “嗯?……” “你梨花婶子倾家荡产也会给你把栓儿找回来,啊?” 天赐又放下筷子。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人们知道他没说的那句话是:“你倾家荡产也找不回来呢?” 第二天早上,铁梨花到了上河镇,找到张吉安,告诉他那间铺面房她要退租。因为牛旦身体不好,照顾不过来。张吉安穿了一身旧布衫裤,腰间扎了根黑板带,稀疏的头发让汗水贴在脑门上。 “我刚刚练完剑,”他似乎没听见她的话。“来来来,坐下陪我喝壶茶!” 铁梨花正要说她还要赶回村里,张吉安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椅子前面一捺:“看你愁的!什么事能愁着我的梨花?” 铁梨花不知怎么一来,竟真有点把他当娘家大哥一样胆壮了。 “我欠你那四百块钱,还得再缓缓……”她脱口直言道。 “那点钱就这么愁人啊?我不是说送你的吗?再提它,我觉着我和你这场情谊就半点意思都没了!” 她看着他冒火的眼睛——他真恼了。 “行,咱先不说这个。”梨花说。 上次碰到的那个叫虎子的伙计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个崭新的缎箱:士林蓝的缎子底上,凸显出一条条银色的龙。他走到一个红木架子前,小心地把缎盒放在地上,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个天青色的瓷枕头,中间细,两头粗,整个物什是剔空的,精细得让人提心吊胆。虎子问张吉安,把瓷枕放在哪个位置合适。铁梨花觉得自己差点叫出来。 她身不由己地跟在张吉安身后,走到那博古架前面。天青色,镂空图案为一对戏水鸳鸯和水草、莲花,纺锤形状,瓷的质地之润、之细,只能是汝窑的出品。 “梨花,你看看,这东西你没见过吧?” “啥时收的?” “昨天。你看看这工!五百年前的东西了!我怎么都想不出来,它是咋烧出来的!” “你从哪儿买来的?” “黑市上。我早几年就托人留心了。”张吉安把瓷枕拿起,往镂空的洞眼里看了看:“这里头的土还没清干净。也难为了这个枕头,让多少人埋了挖、挖了埋。这故事你知道不?” 铁梨花见他把瓷枕放到博古架上最大的一格。 “……宋朝哲宗有个妃子,叫……哟,我还把她名字给忘了。这个妃子有个致命的病,夏天咋着都睡不成觉。有人供上来一个枕头,瓷烧的,上面有好些洞,能把枕头里搁的草药味透上来。妃子枕了这个带草药薰香的瓷枕头,她就睡着了。皇上就让汝窑去烧这样的镂空薰香枕。可是一窑一窑烧出来,都不成,最后只成了两个。其中一个被她发火的时候砸了。另一个她死后被盗出来,流传到了民间。在明朝的时候,被一个巡抚收到,送给了他的夫人。那个夫人是夭折的,瓷枕头就陪她一块儿入了葬。据说这个巡抚钟爱他这位夫人,怕人盗她的墓,做了不知多少假墓。” 梨花已经没心思听他把故事讲完了。这个故事盗墓圈子里熟悉得很。 从张吉安那里回到董村,正是晌午。牛旦在垒土坯墙,梨花把自己头巾垫在几块土坯上,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碗冷茶。 柳凤从窑院里拎着饭篮子上来,胳膊下还夹了一件夹祅。 “梨花婶一块儿吃饭吧!”柳凤说。她搁下饭篮子。 “唉。”其实她在张吉安那儿吃了两块萨其玛。 柳凤盛了一大碗酸浆面条,又拿出一双筷子,在自己前衣襟上擦了擦。牛旦已经走过来,端起柳凤给他盛的那碗面条,远远地蹲在半堵墙下,稀里呼噜地吃起来。已经是阴历九月底,风变硬了,牛旦却还光个脊梁。 “牛旦,你病刚好,披上点衣服。”母亲对儿子说。 凤儿把她带来的那件夹袄拿起来,走过去。一面说:“昨晚完了活儿,牛旦把他的祅和衫子都落这儿了。还真有那没出息的人,连烂袄烂衫子都偷!” 她说着把手里的夹祅披在牛旦身上。那是栓儿的夹袄,士林蓝布面子,白大布做的夹里。栓儿一共没几件好衣服,这件夹祆是他赶庙会看戏穿的。 牛旦开始没注意,但偏脸一看见那洗得起了一层白的士林蓝布,就马上把它脱下来,往凤儿手里一塞。 凤儿见他削瘦的脸一层羞恼的红晕。眼睛里却是惧怕。她委屈地一笑,说:“这不还是梨花婶给栓儿缝的吗?……”她求援地看看梨花。 铁梨花自己捶着自己的小腿肚,没有往凤儿和牛旦这边看。 凤儿发现牛旦有些懊悔,看看她,意思是要她别见怪:栓儿不知去向,他心里难受着呢。那一眼还有个意思:曾经他爱恋过她,现在栓儿不在家,他不想犯嫌疑,并不是他不爱恋她了。 凤儿对自己在栓儿和牛旦之间做的选择是明白的。她知道为此牛旦心里受过伤,或许至今伤口还新鲜。一般寡默口讷如牛旦这样的男人,心都深得很,爱也好恨也好。比方他对自己这位义兄栓儿,不也是怀有很深的惦记?那惦记不也是他心里一块伤?这只说明牛旦的心难得。 两天过后,土坯教室盖好了,就差上梁了。牛旦和几个临时来帮忙的村邻们忙着上房梁,梨花和柳凤在窑院里包饺子。这里的规矩是邀请帮忙上梁的人吃顿饺子。 这天学校停课,放孩子们回家帮父母种麦。柳天赐便坐在灶台前帮两个女人扯风箱烧火。柴太湿,烟把他呛得直流眼泪。梨花赶紧过去,手上全是面又没法掏手巾,便要天赐撩起她的围裙把眼睛擦擦。 “别用你那袖子,不干净!”她说。 “干不干净这眼还能往哪儿坏?”天赐说。 “你就嘴硬吧!”梨花用指头戳戳他的太阳穴。这时天赐听见柳凤走出厨房,去磨房取面。他抱住梨花的双腿,然后慢慢把她搁在自己膝盖上。 “孩子看见了!”梨花说,并不挣扎。 “叫她看去。” “我手上都是面!” 天赐就那么抱着她。 “你又瘦了。”天赐说。“我这胳膊一搂就知道,比人家眼睛还准呢。” 梨花欲语又止,天赐马上察觉了:“啥话跟我不能说呀?”他说。 梨花把脸靠在天赐头顶上。这时她的无力让他和她都觉得那么舒服。 “你爸你妈听人嚼舌头,说我爹掘墓,差点把咱俩的婚给退了,是不是?”梨花问他。 “退了我跟你私奔。”天赐说。 “谁信呢?” “你信。” “把你美的!” 天赐搂紧她。 “你爹妈逃赵元庚,逃到洛阳那会儿,肯定更后悔和我家联姻了。” 天赐不说话。他从军队逃出来,眼睛一天天坏下去,找到父母时已经是一年后了。父母死前都在后悔当时上媒婆的当,认了徐家这门亲。 “你说怪不?”天赐说:“那年我妈去世才四个月,我爸一跤跌中了风,也去了。” “你这话念叨几十遍了。” “我老是在琢磨,他俩此生约好的,还是前世约好的,死都一块儿死。” “那样多好。清贫淡泊,相依为命。就没见谁比你爸妈更好的夫妻了。”梨花说。她从天赐膝上站起,在天赐的凳子上挤出一小块地方,拉起风箱来。“这锅水要烧不开了。我俩老了,就这样,我煮饺子,你拉风箱。” “老了吃红薯汤就行,软和。” “那就煮薯汤吧。甭管锅里煮啥。我煮,你拉风箱,就够美的,你说是不?有啥财宝赶得上这美?哪怕是普天下人全被猪油糊了心,看不穿这个,以为有钱财才美。一辈子为钱生、为财死,死了还跟财宝作伴,让后人为这些财宝你杀我,我杀你,亲兄弟都斗得你死我活。” “你今天咋看这么穿?栓儿和牛旦那天出去掘墓,你咋不教他们看穿点?”天赐又来了恼火。 “不就为了守住这几亩地吗?没那几亩地,你这学校能盖校舍?”铁梨花又铁起来了。 “我可真稀罕你帮我盖校舍!” “不稀罕你现在告诉他们,叫他们把上的大梁给我拆下来!” 柳天赐气得直抖,两手哆嗦着摸他的拐杖。铁梨花一把将他的拐杖抢了,天赐张口便呼唤:“黑子!黑子”他突然意识到叫失口了,愣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声:“盗墓盗墓,栓儿去了,连个墓都没有……” 厨房外“呜”的一声,凤儿哭了起来。厨房里的长辈们马上明白了,他俩的话全让她听见了。他们说甜哥哥蜜妹妹的话时,她不好打搅;他们口角起来,她更不便插嘴。父亲刚才那句话,让她干脆放下了所有希望。已经十多天了,还会等回什么? “山洪发得奇怪,不合时宜,打仗把人心都打坏了,天公震怒啊!”天赐喃喃地说。 柳凤哭了一阵,流着泪揉面去了。
) S& j9 |# q5 M+ a/ r 小学校又开张的时候,学生们很高兴。教室虽是土坯草檐,但朝南的窗子糊了雪白的窗纸,透进的太阳从一面墙一直照到另一面墙,到太阳快落山,屋里还留着阳光的温暖。 牛旦把新打的课桌安进去。凤儿在一边帮忙。牛旦过去不是个勤快人,整天闷头闷脑琢磨什么大主意。现在跟换了个新牛旦似的,一刻也闲不住,一人干了他自己和栓儿两人的活儿。 铁梨花从教室门前过,也为教室的排场惊喜。她突然瞥见柳凤髻上插了一朵白绒花,心里一颤。 “风儿,你出来。”她朝凤儿招招手。 牛旦突然抬起头,看着母亲。 柳凤把正抬了一半的讲桌搁下,掸着身上的灰尘走出来。 “你为栓儿戴孝了?” 柳凤嘴一抿,两滴泪滚了下来。 “是你爹叫你戴的?” 风儿摇摇头,腮上泪流乱了。 梨花把凤儿拉到自己怀里,搂了搂她的肩,又从腋下抽出手巾,替她擦泪。顺手一扯,把凤儿发髻上的白花扯下来了。 “梨花婶……栓儿不会再回来了……我昨晚做了个梦……他不会再回来!” 她哭得直抽噎。牛旦慢慢走到她们身后,瞪大眼睛,半张着嘴,样子是特别想问:栓儿在梦里说啥了? “栓儿托梦给我,说要我照顾爹和您,他说着话,七窍都在流血……”风儿蹲下来,手捂住脸大哭。 梨花让她哭得也流了泪。柳凤和那个在集市上帮人写信、伶牙俐齿的小姑娘相比,长大了十岁似的。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个苦命的女子啊! “孩子,别哭了,你把婶子心都疼碎了,啊?”梨花跪在地上,想拉凤儿起来。 凤儿干脆坐在了地上。 “快起来,咱回家好好哭去,啊?”梨花又说。 牛旦这时走上来,两手抱住凤儿的腰,把她硬抱了起来。 “你们别理我,叫我哭哭!栓儿走之前,我跟他还拌了嘴!……”她挣扎着。 “别哭了。……难受你咬我一口吧……啊?” 牛旦抱住她不撒手。凤儿这才发现这是牛旦在哄慰她,“哇”的一声又哭了。是另一种哭。是女人又找到点倚仗,能发泄委屈的哭。 “闺女,我不叫你戴这东西,是栓儿他还活着。”梨花说。 牛旦不由“啊”了一声,叫得跟见了鬼似的。凤儿的哭声马上止住了,脸仰起来,干蔫了的花一下见了水似的。 “婶子咋知道?”铁梨花看一眼牛旦,又看着凤儿:“婶子啥都知道。” 牛旦瞪着母亲。凤儿可是活过来了,眼睛又有了光亮,血色也回到她嘴唇上。可怜的闺女,就凭这一句话,就能活上好些天。 “你只当他死了就是了。”铁梨花淡淡地说。 柳凤糊涂了。这个出尔反尔的女人不像她认识的梨花婶啊! “你就别问我消息是哪里来的。反正我有证据,栓儿这时不知是在洛阳,还是在郑州。说不定还会在大上海。他活得好着呢!上馆子,下妓院,灯红酒绿!咱就不咒这兔崽子吃喝太猛,玩得太疯,弄成七窍流血了。” 铁梨花一边说一边用一支毛笔在课桌腿上写下一个个编码。写了几个桌子,她又回来,拿起墨一圈圈地研磨。她的口气像在讲一个特别淘气的孩子,十分不经意,又好气又好笑。 “小兔崽子,这回肯定吃胖了,噎死你!” “妈,你咋能这样说我栓儿哥?!”牛旦恼了。 “我咋说他了?” “他人都不在了,你还不拿好话说他!……”牛旦从来没跟他母亲这样红过脸。 “你咋知道他不在了?” “我……我能不知道吗?那么大的水,我跑过桥就知道那桥要断!……” “你跑过桥?……”梨花说。“你不是说你没来得及过桥,桥就断了?” “我是说头一次过桥!我是看栓儿哥和黑子还落在后面,不放心,又从桥上跑回去找他们的!再要过去,桥就不行了。水可猛可大,声音响得跟虎叫似的,那么大的水,人落里头不眨眼就没命了!” 梨花不言语了。凤儿一直看着梨花,心里还存着希望。梨花婶说话办事是有板眼的,她说栓儿活着说得多肯定啊。 “说不定你看错了。”梨花对儿子说。“我也看错了。看错人的事儿在我铁梨花可不多。”她把脸转向凤儿:“凤儿,他栓儿要还有一点良心呢,迟早会想法子寄点钱啥的,他这一趟财可发大了。” “妈,我不愿意你说俺哥的坏话!” “咋是坏话?他发财,咱恭喜他呢!背着那个鸳鸯枕跑了,卖了个好价钱够他吃半辈子,恁好的运气,咱们不恭喜这兔崽子?”她还是没真没假,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其他的,你就别指望了。他不会再回来的。他坏了这一行的行规,他知道就是他回来,我也得按行规制他。所以你就当他死了,另打过日子的主意吧。女人总得嫁人,嫁别人不如嫁给知根知底的牛旦。挑个好日子,就把亲事定下来。……” 牛旦拔腿便走,满脊梁都是对他母亲的顶撞回敬。等牛旦走了,凤儿心神乱极了。她不知是盼着栓儿活着,还是巴望他死了。 把所有课桌摆好之后,到了吃晚饭的时辰。梨花和凤儿简单地做了一锅面汤,蒸上剩馍,和柳天赐把一顿晚饭打发了。然后她对凤儿说:“把剩下的那几个馍拿上,再带几个刚下的柿子,你跟婶子去访个人。” 柳凤和天赐一听就知道她又要去盗圣庙给盗圣爷上供。自从栓儿失踪,她隔两天就要去盗圣爷柳下跖跟前许愿。柳天赐不屑地喷了一下鼻子。 凤儿陪着铁梨花出了董村。盗圣庙在董村的西边,离去西安的公路不远。在庙里能听见公路上过往的鬼子的卡车、摩托车。凤儿陪梨花来过一次,作为一个读书识字的女子,她不相信进贡许愿,但栓儿的神秘失踪,早让她乱了心智,什么都愿意求助一番。 一进那窄小荒芜的庙堂,凤儿发现它似乎起了某种变化。再一看,是供桌原先被拆了的案腿被钉好了。那圣像前的破烂幔子也给换成了新的。 凤儿见铁梨花一脚跨在门槛里,一脚留在外面,好像也注意到了庙堂的变化。 “哟,有人先来过了。昨天刚供上的吧?”梨花指着供桌上的几只石榴说。 梨花点燃了香,在柳下跖的泥塑前跪下去。她念念叨叨,嘴唇几乎不动,嗓音也压在喉根里。凤儿挨着她跪下,用心听,还是听得出梨花在说什么。她在向盗圣许愿,只要盗圣能昭示栓儿是死是活,她将为盗圣金粉塑身。她说她知道栓儿或许有他不能告人的苦衷,但她不能宽恕他抛弃新婚妻子的罪过。 : E+ q U0 l( H' B" E* X
# P0 F3 n1 ?$ I
, p: s: W! X) }, H7 Z2 m
第六章 9 o `. l% I; ^: m" {2 R. a
! k) g' y: g/ r1 O
0 ?1 J) b" }: k3 J. p1 O
0 s: g( Z+ ?, |7 P( |9 \ 人们事后都传说赵元庚为母亲发丧那天太阳特别大,暖得像阳春三月。出殡的队伍有一里长,八匹马拉着棺椁,前后各十六个骑马的护棺人。光是雇来的哭丧婆就有二十多个。加上老太太那五个把她恨之入骨的儿媳妇一路呼天抢地,把全城人都闹得一清早跑到马路上挤热闹。 赵老太太活了八十八岁,因此是福寿。赵元庚的大夫人李淡云在街上搭了几百张牌桌,让所有亲戚、朋友、赵元庚的下属都来打麻将守灵。麻将桌从赵府大门的两边开始铺排,打牌的一律披麻戴孝。老太太生前爱打牌,淡云就用打牌的声音送她。 几百张桌上,上千只手,同时搓动几十万张骨牌,再加上唱牌的声音:“红中……白板……发财”,那真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喜葬。人们说,赵元庚娶多少偏房,宠爱三千,回过头来还是和李淡云贴心。谁能把老太太的殡葬办得最合老太太的心愿?只有李淡云。 赵元庚回家住过了“头七”,就走了。战事吃紧,大孝子也只能尽战时的孝。剩下的事全是李淡云一手操办。据说老太太生前一桩遗愿:一定要找到赵家遗失的长子。虽然赵大帅娶了六房夫人,最小的那个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可现在一个才十岁,一个才六岁,老太太怕儿子战场上遇上不测,赵家门楼没有人撑持。 赵老太太入土不久,各县各乡就贴出了告示,要知道赵家长子下落的人去领赏。据说告示贴出的当天,就有几十个二十岁的泼皮无赖二流子,挤到乡公所说自己是赵大帅遗失的那个儿子。告示贴出几天后,愿意做赵家儿子的人不止是二十岁上下的了,三四十岁、四五十岁的都有,都能头头是道地说出当年的赵家五奶奶如何把自己生在大街沿上,弃在荒坟院里。 铁梨花听着几个赌棍在说笑,说今晚若输掉了裤子,明天一早去乡公所充当赵元庚儿子去。 她要找的那个叫秃子的人这天夜里不在这里。她向掌柜打听,掌柜说秃子叫人给打了,刚刚离开赌场。打秃子的人是让秃子一句话给说急眼的。秃子叫他:“赵元庚汉奸王八下的鳖蛋!” 铁梨花吃了一惊,脸上还是漫不经心:“这人是谁呀?敢打秃子那个打人不要命,拉屎不揩腚的孬货?” 掌柜的替梨花点上烟,一面回答说:“孩子看着挺老实,总有一天要死在赌局上。输赢都不走,你说他不得死这儿?” “他叫个啥?” “不知道。二十岁,个儿老大,喝了酒会唱曲子,不喝酒一句话没有!闷葫芦最能打架!就是那天来这儿,喝了点酒,说自己才是赵元庚亲儿。这就落下笑柄了。” “我认识他。”梨花更漫不经心了。 “他叫个啥?” “叫牛旦不是?” “对对对,我听几个孩子这么叫他。他是哪村的?” “牛旦今天输了赢了?” “那会叫他老赢?他老赢俺们东家该关张喝风屙沫去了!今天输了有一两百!输呗!来这儿敢输的,咱都不问他钱哪儿来。” 铁梨花来了两三次,有几张熟脸跟她咧咧嘴,算是笑着打招呼了。一个人还给她让了个座,让她也碰碰手气。她坐下来,并没有玩心,为的是能打听点事。这里头的人对盗墓、走私、贩烟土都不忌讳,赌着赌着,偶尔还能成一桩生意。 “有个朋友造胡宗南的钱币造得不赖,想找我合伙。我主要怕我万一落了网老娘没人管。” “你那朋友叫啥?” “你想合伙?” “你要咱吗?要就算我一个。” …… “有人把赵家老太太的墓给掘了。” “不可能,有看墓的。” “……说掘开一看,是个穿寿衣的假人。老太太金蝉脱壳,跑了。” “这不用掘开看!赵元庚那货,还不早就把她偷偷葬了?老婆子一生那么多古玩,那能吹着响器去葬?刚死没几天就葬了,在灵堂停了一百天的,是个空棺材。” 铁梨花摸着骨牌,心想,赵家老太太的死,又够人们忙一阵了:寻呀、挖呀、欺呀、诈呀。 . ~8 w u& o7 [( x' C5 }
从赌窑回家的路上,牛旦一跤摔到沟里去了。柳凤打开大门,一见他浑身泥水,笑起来。她手里拿着一个灯笼,上衣领口开着,发髻散下来。 “不会喝酒,还喝那么多!”她说。 他看着柳凤的脸:刚刚洗过,擦了点雪花膏,又湿又嫩,“凤儿?……你咋跑我家来了?” “哎呀真喝多了!你看看你是在谁家里?” 他四下看看,发现这是柳天赐的窑院。眼睛立刻瞪得圆圆的。他正要调头回去,柳天赐在屋里叫道:“凤儿,谁呀?” “是牛旦。” “牛旦来了?咋不进来说话?” 牛旦口齿含混地说:“不进来了,不进来了,您歇着吧!……”话没说完,他逃似的走去,肩上背的一个布包也落在地上。 牛旦跑出去老远,凤儿叫他:“牛旦,东西掉了!” 牛旦在一棵大柿树下站住了。柳凤赶上去,把包裹递给他。 “不要了。”他没头没脑地说。然后转头又走,步子飞快,一脚深一脚浅。 “你的东西,咋不要了?!……”柳凤拿着包袱又追上去。 “是给你的!” 柳凤打开包袱,借灯笼光一看,里面有一卷紫红色条绒,还有一对红绒花。她结婚也没穿上这么美的衣裳。 等凤儿再次追上牛旦的时候,牛旦吓坏了,就像这块衣料把他的非分之想全招供了似的。 “是……是一个孬货给她出嫁的妹子买的,赌输了……输给我了。我妈不会穿它,给你吧。” 原来是很多情的一份礼,让这么个老实巴交的小子一说,全没了意思。栓儿一定不会这样说。栓儿最会哄她高兴。可到头来毕竟是个“哄”字啊。这个人老实巴交,倒比栓儿诚恳、可靠……柳凤心里一热。 “牛旦,栓儿不会回来了,我咋办?” “……嗯?” 柳凤向他跟前走了两步。栓儿和牛旦若现在让她挑,她或许会挑不“哄”她的牛旦。 不知不觉地,两人走到了铁梨花的门口。牛旦看着凤儿,盼她进去,又怕她进去。 凤儿一横心,走了进去。关门的时候,灯笼熄了。牛旦一把将凤儿搂进怀里。他亲吻着凤儿的脸蛋、嘴唇,忽然舔到一颗咸苦的泪球。牛旦马上松开了她。 “不是的,……我不是这意思……”凤儿低声说。“你要不嫌弃咱……”她把身子又贴紧他。包袱落在地上。 牛旦木木地站着,任凤儿亲他,抱他。 “栓儿不会回来了,牛旦!他发了财,把咱们都忘了!” “不许胡说!”牛旦粗鲁地推开她,冲进堂屋。 凤儿楞了一会儿,见堂屋的门关上了。她慢慢转身,往自家走去。 铁梨花听见儿子进了堂屋,又听见凤儿出了院门。她磕掉一锅早就冷了的烟灰,走进堂屋,把油灯搁在八仙桌上。 “你怎么让柳凤一个人回家?就算路不长,路可黑呀,高低送送她。”铁梨花说。 “她……她刚送我回来。” “你去你柳叔那儿了?” “嗯。” “你俩刚才的话,妈听见了两句。不是存心听的,啊?” “听呗。” “你不喜欢凤儿了?栓儿娶她的时候,我可知道你心里有多熬煎。” 牛旦不吭气。不吭气是牛旦最厉害的一招。“是不是你怕栓儿还会回来?他不会回来了。……栓儿没那福分,凤儿是多好个闺女!” “知道她好。” “你知道寡妇再嫁有多么难。你不会是嫌凤儿守了寡吧?守的是活寡死寡咱们且不说它,你嫌她是个嫁过的人?你不会恁古板吧?” 牛旦又不说话了。 “我和你柳叔的事,你知道。我们一错过就错过了半辈子。有啥比自己喜欢的男人好啊?没有。妈不怕你笑话,妈告诉你,下辈子妈还投胎做女人,还寻你柳叔,再不和他错过。你看这世上乱的!打仗的打仗,不打仗的打冤家,越有钱财越打得欢。啥是真的?一家人抱成团,关起门过小日子是真的。你要是跟凤儿成家,我和你柳叔也成家,咱们两家合一家,文的文、武的武,种地的、教学的,关上门一家人能过得多美!” 牛旦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爱柳凤。你不出头,妈给你出面,去跟你柳叔说说?” “妈,我……我不能占我栓儿哥的人。” 牛旦站起身,往门口走,两脚还相互绊,一面打了个又长又响的嗝。一股酒意散发出来,涨满屋子,也涨满铁梨花的头脑。 : q; n9 E6 [: L
这天夜里上河镇动了兵火。一个营的兵包围了镇上那家西医诊所。诊所是一个姓尹的医生开的,他一年前来到上河镇,说是要普及西医科学,办了个不大的护理卫生学校,开了一家西医诊所。 士兵们把诊所包围起来,镇上的人们就听见一个男子通过铁皮喇叭喊出的声音,说他们是赵元庚司令派来缉拿走私中国古董的日本人的。 喊了一阵,枪子开始往诊所里打。打了一阵,停了,里面走出一个举着白床单的老女人,自称是清洁工,但她的中国话一听就带外国腔。问她那个冒牌医生哪儿去了。她说他早就走了,她是被大喇叭和枪弹惊醒的。醒来发现诊所都被搬空了。 诊所果然被搬空了。所有的文物、古董、字画都被装了箱子,前一天就开始装了,清洁工招供说。那时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和一堆破烂医疗器械一块儿被遗留在中国。 营长带着士兵们追到了津县火车站。根据清洁工的供词,尹医生会乘夜里两点的车去郑州。在车站外面,他们发现一辆带红十字的马车被拴在一棵树上,车上装了几十个木箱,撬开一看,全是古董古玩,但没有发现一个瓷枕头。 营长命令车站发电报给前面的小站,把火车拦下来。说是要抓一个重大逃犯。 火车被拦在一个小站上。营长带着二十多个骑兵赶到了。他们跳上车,命令火车司机把车开到两站之间,当火车停在一段前后不见村落的铁轨上时,士兵们从正打瞌睡的旅客里搜出了睡在椅子下面的尹医生。 营长把他押下火车,命令火车继续行驶。然后问他的俘虏:“你叫什么名字?” “伊滕次郎。” “那你承认你伪装中国人喽?” “我谁也不伪装。我喜欢中国,用中国名字是入乡随俗。”他不紧不慢地用略带天津口音的京腔说道。 这时,一辆黑色雪佛莱从公路上开过来,停在公路与铁路的交叉点上。车里跳下来一个警务兵,拉开后面的车门,“咔叭”一声,僵直地来了个立定。 从车里出来的男人有六十岁左右,瘸一条腿,但身板笔直,假如二十年前见过赵元庚赵旅长的人这一刻见到他,一定会惊异他怎么矮小了一圈,壮年时的魁梧荡然无存。 “打开他的皮箱吗?赵司令?”那个营长问道。 赵元庚一抬下巴。 两个带红十字的皮箱被打开了,里面塞满绷带、纱布。营长把皮提箱拎到赵元庚面前。 “挺客气么,就带这几件走?”赵元庚让警卫在绷带纱布里翻腾,翻出一件件金器、铜器、玉器,然后翻出了一个瓷枕头。他朝身边的勤务兵抬抬手,雪佛莱雪亮的大灯照过来。 赵元庚把瓷枕头轻轻拿在手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翻来覆去研究着那个镂空剔透,光润如玉的汝窑瓷枕。 “把他带走。”赵元庚对营长说。 伊滕问他们以什么罪名。他是日本公民,受到日本驻守军的保护。 “我抓的就是日本人。”赵元庚见营长有些休,对他打了个狠而短促的手势。“你不单单是间谍,你还走私。从这一带走私出去的中国古董至少有一车皮。都是国宝级的文物。枪毙你一百回,也不抵你的罪过。走私文物,是国际罪行。驻守这儿的日本人保护不了你。再说,我能让他们知道你在我手里吗?” 伊滕被营长的两个士兵押着,往赵元庚的车里走。 “这个瓷枕并不是国宝。”伊滕突然说。 赵元庚不做声,又看了看那瓷枕。 “所以你不能用走私国宝的罪名逮捕我。你指控我走私的所有文物,有证据吗?”从伊滕的面孔上看,他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并不慌张。 赵元庚似乎有点料所不及。 “它是赝品。”伊滕说。 “不会吧?为一个赝品你舍弃一马车东西,单单带上它逃命?” “我可以告诉你,它为什么是赝品。”他向赵元庚伸出犹如女子一样苍白细长的手。“可以吗?” 赵元庚把瓷枕交还给他,似乎油然来了一股浓厚的兴趣要跟一个异国同行切磋学问。 伊滕将那个瓷枕小心地翻转过来,一面说:“表面上丝毫破绽也没有:雨过天晴的颜色、双面釉、镂空纹样为一对戏水鸳鸯。不过真品的瓷胎是烟灰色。相信你对汝窑的出品有研究,知道瓷胎一律是烟灰色。这个呢,你看,它的瓷胎是灰白。还有就是这几个支烧点。真品的支烧点不应该有铁钉这么大,它们只有芝麻粒大小。” “见学问。伊滕君不愧是个大走私家。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单单带上它逃跑呀。” “我喜欢它。就算它是赝品,也是清朝的仿制,工艺精湛,完美无瑕。一个人喜欢什么,什么就是无价的。” “噢。”赵元庚点点头。“在瑞士今年年底的拍卖会上它肯定会让人当真品买走。伊滕君是为那个拍卖会赶路吧?” 伊滕的表情不变,带着那种日本式“打死不认账”的文雅顽固。赵元庚瘸着腿向旁边让了一步,意思是请被押解的伊滕次郎上车。伊滕刚走过去,就听见悦耳的碎裂声。他疼痛似的一抽,也不必回头去看了。 据说上河镇上不止消失了一个尹医生,还消失了一个张老板。那个从来没见卖出过任何东西的古玩店,在尹医生消失后再也没开门。镇上的人们都打听一团和气的张老板去了哪里,以后向谁交店面房的租钱,这才发现张老板的房产已经先后卖出了手。 故事流传到董家镇的赌窑里,是第二天夜里。传过来的故事多少有些像戏,赵元庚在戏里从白脸变成红脸,由奸而忠。谁也弄不清他究竟是汉奸还是抗日英雄。好在董镇人杂,法无定法,是非似是而非,大家都不计较赵元庚的民族立场、道德面貌。他固然强取豪夺、走私霸市,不过抢来劫去的宝贝还在中国人手里,碎了它们烧了它们,那是中国人乐意,毁成粪土也轮不到小日本占便宜。 人们把赵元庚当时如何砸掉鸳鸯瓷枕的情景描绘得都带上锣鼓点了。砸得好,砸给你小日本看!砸了也不让你小日本带回你那弹丸之地去!你好枪好炮来中国打劫?我就砸给你看!你稀罕你心疼,那是因为你没有,我砸多少也不怕,我有!我多着呢!脚下踩着的黄土下面尽是宝贝,我砸得起呀! 铁梨花听这些人把赵元庚砸瓷枕这段唱完,站起身向门口走去。瓷枕怎样从土下到土上,再到一双双手上,她心里有了条模模糊糊的线路。但姓赵的怎么会把他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砸了?这不像他干的事啊。原本她是来找秃子的,看他是否打听出了栓儿的任何下落。现在不需要了,她对事情的脉络大致有数了。下面要做的,很难,但她不得不做。 走在回村子的路上,她想着天公的不公,要把这么难的事托付给她一个妇道。昨天,从黑子突然回来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要做的有多么难了。
$ L0 e% Z6 u& l* I 黑狗在快到土坯教室之前长长地哀鸣了一声。那哀鸣不是狗的声音,是人和狼之间的一种声音。它是站住了鸣叫的,一条前腿提起,站得非常奇怪,有些像马。这是柳凤看见的。 柳凤根本认不出它是谁。它只有黑子原来一半的身量,一张发灰无光的皮罩住一把尖细的骨头,这东西能跑,已经是奇景。它叫完之后一个猛子扎进柳凤怀里。柳凤还没辨出它,一种秘密的气韵已经让她明白她的黑子回来了;或许是黑子的鬼魂回来了。 从柳凤身边一转身,那鬼魂一样的狗无声无息地一窜,进了教室,双爪搭在柳天赐的胳膊上。 “黑子?!”这时瞎眼人比明眼人的辨认力好多了。“黑子!” 凤儿呆呆地看着它,仍然不敢完全认它。瘦成了黑子一条黑影般的狗在父亲肩上蹭来蹭去,舌头舔着父亲的脸,耳朵,像是把它离去的秘密悄悄说给他。 所有的学生们都在临帖,这时全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的柳先生为了一条狗流泪了。 晌午,学生家长送派饭来,给柳先生送了一筐新起的红薯和一包猪油渣,叫柳凤给她爹烙油渣葱花馍吃。柳先生掏出一把油渣便撒给了黑子。 “吃吧,这几个月把你给委屈的!”他对黑子说。“你都跑哪儿去了?啊?……”他慢慢蹲到地上,轻声对狗的耳朵絮叨:“我寻思你把我忘了哩……你还活着,遭罪了不是?咱活着就好,几顿好食就吃胖了!” 柳天赐有点乐颠倒了,把学生家长当好东西送给他的一包猪油渣全喂给了狗。 “……再有几顿猪油渣吃吃,就吃胖了。”他就像没听见学生家长在旁边又是笑又是怨,说一年不杀一回猪,就掏出那点大油,熬炼出那一口油渣,他们一家八张嘴舍不得吃,抠出来孝敬先生,先生可好,美了这丑畜生了。 “你咋一人回来了?……你把栓儿丢哪儿了?……丢了栓儿,你又在外头玩了两个月才回来……” 一听“栓儿”,狗从油渣上抬起头,四处张望,吸着鼻子。 柳凤一见它的样儿,眼泪又涨上来。 下午放了学,天赐要去镇上买墨,黑子像原先那样给他领路。柳凤知道父亲买东西是借口,有了黑子,他想逛逛。他好久不出门,因为他最怕拖累谁。 “爹,钱装好,扒手多着哩。”柳凤把他送到路口,像大人招呼孩子一样叮咛。 “装好了。” “别瞎花钱——那些店主奸着呢,光想让你买他的次货!” “不瞎花钱。”他已经走远了,从背影都看出他得意洋洋,像又复明了似的。 “等你回来喝汤!” “哎。” 柳凤一个人在厨房搅了面汤,又切了些酸萝卜缨子,打算用香油拌拌,就汤喝。她想到,起了一天红薯的牛旦光喝稀面汤会不经饿,于是又舀出些面做单饼。单饼卷炒鸡蛋,牛旦就好吃这个。 前天夜里她和牛旦分了手,她心里一直有点瞧不起自己:我可真贱,自己往上贴。她一夜都没睡踏实,早上起来决心不再给牛旦笑脸了。从镇上的集市回来,父亲把那块紫红绒布和红绒花指给她看,说是牛旦搁在她床上的。 “他说啥了?”凤儿装着不在意地问,把“家书抵万金”的挑子搁置到门边。 “他能说啥?牛旦啥也不用说,我就明白他的意思。” “您别瞎猜。” “这还用猜?我跟他说:这回我的女婿可不敢再摸老墓道!我这回要个倒插门的,我这丈人也能看着他。” “您真说了?……”凤儿脸上烧得发紧。 “我跟你逗呢!”父亲笑起来。他年轻时一定讨女人喜爱,一笑俩弯弯眼。“我那么眼皮子浅,人家送块好布料,就张口把闺女许出去了?他要想要我闺女,媒人、聘礼、八字,一样不能少!” 柳凤这两天没事就拿出那块紫红布料看看,比比。红色红得正,红得透,她可得好好跟梨花婶合计比量,剪出一个褂子,说不定还能剪出一双鞋面。她想半旦一定是自己掏钱剪了这块料子,又怕羞,谎说从牌桌上赢的。这时凤儿把面和好,用手拍打它,嘴上说:“叫你说谎!叫你害臊!一共没几句话,还掺假话!……” 她想起搭在院里晒的红薯干还没收,便放下面团由它去醒,端着高凳出去了。 桐树上钉了钉,挂着一串串煮熟又穿起来晒的红薯干。凤儿爬到高凳上,把红薯干一串串往下摘,摘下的搭在自己肩上。 牛旦这时从窑院的过洞走进来,凤儿一听那害羞的脚步就知道谁来了。 “帮我接着,”柳凤说。 牛旦小跑过来,接过柳凤从肩上卸下的一串串红薯干。 红薯干全摘下来了。凤儿说:“行啦!没啦!……”她见牛旦还那么微张着两手半仰着脸站在凳子下,好像还等着把她从高处接下来。她笑起来:牛旦实在憨得让她心疼,她过去怎么不觉得他这憨可爱呢? “我梨花婶呢?”她从凳子上下来,一面问道。 “她没在你家?” “她两天没来了。” “她……她昨天也没在你家?” 柳凤奇怪了,扭头看着牛旦:“俺们把你妈藏起来了?”她几乎要恢复成一年前那个凤儿了。 “来吧,帮我拉风箱,”柳凤说着,往厨房里走。 柳天赐的声音在窑外响起来:“黑子!黑子!你跑啥?!” 牛旦站住了。柳凤回过头,见过洞外的台阶上站着黑子。 “哟,我忘了告诉你,黑子回来了!不知它跑了多远,还认路找回来了!”凤儿说。 牛旦愣愣地说:“这是黑子?不是吧?” 那个褪了黑颜色,瘦走了样的畜生只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柳天赐和铁梨花一块儿走进来,柳天赐对黑子说:“看你疯的!……”他对院子里的凤儿和牛旦说:“这货吃一包油渣吃出劲来了,我绳子都拽不住它!挣开绳子,它窜可快!……” 黑子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台阶下,又站住了,脸对着牛旦。 “这哪是黑子?不知哪儿来的野狗!”牛旦说。 “我也没认出它来!……”凤儿说。 黑子慢慢朝凤儿和牛旦的方向走过来。凤儿说:“我头一眼看见它,差点把它当成豺了!” 牛旦一下子和凤儿靠近了,想把她护在怀里。 一条黑暗的箭似的,黑狗直朝牛旦扑过来。瘦成一把柴的狗,居然把牛旦扑了个屁股墩。 “黑子!看你欢的!”凤儿叫道。 黑子表示自己不在撒欢,呲出上牙,喉眼里“呜噜噜”地响。 “黑子!”凤儿急了,脱下鞋对黑子扬起来。 铁梨花也叫着:“黑子!咋不认识人了?!这是牛旦啊!” 黑子不理大家,仍然对牛旦呲牙咧嘴。 “黑子!”柳天赐唤道。他声音不大,就像父亲唤孩子:“不兴这么小心眼,啊?” 黑子马上放开牛旦,回到了天赐面前。 “这货妒嫉牛旦哩!”天赐指着黑子,说着便大笑起来。“这货寻思着,它和凤儿是姐弟。牛旦一来,得让它当舅子!它可不想当舅子!”天赐很久没这么笑了。黑子跟了他七年,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它,对他的孝敬不输给柳凤。 牛旦从地上爬起来,也憨憨地一笑。 “柳凤,还不给牛旦擦擦,那屁股上坐的是鸡屎不是?”梨花说着,也笑了。 牛旦还是盯着黑子,黑子也盯着他。 “我看它不是黑子。”牛旦说。“黑子颈口有几根白毛。” 牛旦这一说,人们惊诧了。这个黑狗颈子上只有一道疤。显然它被人绑过,用很粗的绳子绑的,它挣开了。 “黑子还能错?”天赐说。“它就是变成绿的、七彩的,在我这儿还是我那老黑子!” 柳凤拿块湿抹布,递给铁梨花,“梨花婶替他擦擦吧,人家可不愿我给他擦。” 梨花接过抹布,蹲下身,刚擦到牛旦的腿上,他猛一个趔趄。 “哟,腿还真让这畜生吓软了?”母亲说。 柳凤在厨房里叫道:“牛旦,拉风箱来!” 天赐做个鬼脸,对铁梨花笑笑。梨花把脏了的抹布往树根下一扔。 吃晚饭的时候,梨花说起赵元庚抓获日本古董走私犯的故事。 “我不信,”天赐说,“谁不知道狗日的赵元庚是汉奸,他砸了那个瓷枕头,是给他自己留后路呢!万一仗打完了,日本人全滚蛋了,赵元庚让你们记着他有那么个抗日壮举。反正那东西又不是砸日本人的炮楼。” 梨花说:“好好的东西,他砸它干啥?假的呗。只要是真货见天日了,黑市上就有假货拿出来。有真的,假的才能乱真。自古不都是这样?假货还会不止一个。东一个、西一个,你就给弄迷了。” “咋是个假货呢?”牛旦问。 “连黑子是真是假,都难辨认,何况几百年前一件瓷器。”梨花顺着自己的念头说。“我看,这狗说不定是黑子的冤魂。” 大家都停下咀嚼,瞪大眼看着她。灯光照着她深深的两只眼。她带些促狭地一笑,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带几分鬼气的冷艳吧?这就是她姐徐凤品说的七分人间三分阴间的美貌吧?…… “既然黑子回来了,咱们审审它,让它说,咱栓儿上哪儿去了。”梨花撕下一块单饼,唤道:“来,黑子。” 黑子不动。 “来呀!”柳天赐说。 黑子不卑不亢地走过来,不卑不亢地接过铁梨花给它的饼。 梨花说:“我问你,你是黑子吗?黑子可不跟我这么生分。”她指指天赐,“还非得他答应,你才吃我的东西?我能毒死你不能?” 黑子朝她轻轻摇了摇尾巴。 “你把你的少主人栓儿丢哪儿了?”梨花逗耍地跟黑狗说:“要不就是栓儿把你丢了?” 黑子张开嘴,舌头耷拉出来,两只眼显得愁苦悲伤。 “你的少主人把你丢在什么地方啊?是洛阳啊,还是西安呐?……把你丢在客栈里了吧?那客找摆的是紫檀的床,描金的柜,红铜的尿盆儿,挂的是印度纱的帐幔,铺的是苏杭的绣被……这客栈里呀,婊子都跟天仙似的,一个婊子一夜值一亩好麦地的钱,是不是,黑子?你那少主人栓儿可有钱呐,从老墓道掘出来那个瓷枕头可是值半座洛阳的价呢……” 牛旦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放。 母亲朝儿子看一眼。又去“审”那黑狗。 “你咋不答应我呢?我说的是真的,你就叫一声……” 天赐这时从桌子边上站起来。 “你是说,栓儿把那个真鸳鸯枕卖出来了,所以黑市里就出来假货了?” “这只有黑子知道。”铁梨花仍然一副游戏的脸,“那还得它是咱原先的黑子。冒牌黑子就不知情了。我看这黑狗也不像咱那黑子,跑来混吃咱的油渣,吃肥了就野出去了。……你要是黑子,就吭气,啊?” “我的黑子我还能认不出来?”天赐说。 黑狗马上胞回到他膝下。 “黑子,过来!”梨花又叫。黑狗不情愿地走过来,一面回头朝天赐吐着舌头。“坐下。”黑狗不情愿地坐下了,脸仍朝着天赐,要他给它做主似的。 “你下巴下的一圈白毛哪儿去了?”梨花说。“没那一圈白毛,咋证明你不是个冒牌黑子?” 黑狗朝着天赐吐舌哈气。天赐站起来,走到黑子边上,摸了摸它的下巴,却摸到了那块伤疤。 “就算你是黑子,你回来了,你那少主人栓儿是不是会跟着回来?谁绑了你们?”梨花说:“……栓儿这会儿是不是还给绑着呢?……” 这一说凤儿脸色变了。栓儿难道还给人绑在哪里,而黑狗挣脱了绳套回来报信?…… 牛旦又一次站起身,打算出门。 “牛旦,你回来,咱看看这畜生是不是像天赐说的,是二郎神的神犬。” 牛旦只好又坐下来。 “黑子,你回来告诉俺们,栓儿发财了是不是?这小子怕你老跟着他,用根老粗的绳把你绑在那客栈,带上他的天仙婊子走了。那一个瓷枕头够他和多少个婊子花天酒地?……没准栓儿真会回来。腊月初三是栓儿的生日,他会回来吃他干妈下的寿面,带着金子银子翡翠珠宝,是不是?……”梨花对黑狗说道。 黑狗慢慢走到她跟前,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膝头,嘴里全是话,又什么也吐不出。 柳凤呆呆地坐着,眼里又是希望又是无望。栓儿活着吗?会回来吗?会成个独贪了财富变阔了的阔佬回来接她吗?那她宁可他别回来。让她和憨厚的牛旦过他们喝红薯汤吃单饼卷鸡蛋的日子吧。 “妈,您说的这是啥话?!”牛旦脸都气得拧上了。“您明知我栓儿哥不是那人!” “人心都藏肚里,你咋知道他不会变?!”铁梨花也硬起声气来,“你也保不准自己见财不变心吧?!” 天赐心想,她是叫儿子给冲撞火了,不然她从来不会跟儿子说这样的话。 牛旦忍受不了他的母亲,把膀子拧向一边。“栓儿哥要不是回去找这牲畜,早一步过桥,就不会……”牛旦又愤又悲地说。“我先过了桥,回头叫他,别追那畜生了!……” “牛旦……”梨花唤了一声;“我老想问问你……” 牛旦不吱声了,等着母亲问他。 “……栓儿没赌过牌吧?”她说。 凤儿看看她。梨花婶明知道栓儿偶尔赌赌小牌。村里的小伙子闲了谁不会赌小牌玩?梨花婶显然要问的不是这个,话到她嘴边,她一定觉得难以启齿,改问这一句了。梨花到底是要问哪一句难以启齿的话?是栓儿有让她难以启齿的恶癖?她怕当着她凤儿和天赐问出来,父女俩更要埋怨她这位干妈在娶亲前瞒天过海了?…… “赌的就是烟卷啥的。那谁不赌?”牛旦盯着母亲。 梨花根本没听见他说什么,心思早不在栓儿赌不赌的事上了。 8 E! p# a# N( x6 g& D/ `
各家的麦子都种下了。霜比往年下得早。清早起来打远一看,麦子地像盖了层小雪。铁梨花一早就蒸了柿子糕、枣馍,用蜀黍面捏了几个金元宝,用油炸了,装进篮子。她想趁村里人还没起来,赶紧把吃食送到盗圣庙,给盗圣爷柳下跖供上。 昨天夜里狗咬得厉害,准是山上又下来八路了。八路在夜里下来毁一段铁轨,要不就杀个把汉奸,天不明还赶回山上。八路会在某某家下个帖子,说下回来就轮上这个某某吃枪子了,不过只要这个某某洗心革面,不再帮鬼子拉夫征粮,通风报信,八路可以饶了他。这村里的人没几个真见过八路的。因为八路想让谁见谁才能见着,不想让人见着他们,他们就跟任何一个赶集卖货拉车的一模一样,下了山便像水珠子混在一缸水里。 铁梨花心里盼着八路哪天请赵元庚吃一颗枪子。 她走进盗圣庙,嗅到一股异味。好像是红薯酒的气味。她慢慢往盗圣的神龛前走,看见红薯酒的气味从哪里来了——一滩子醉汉呕吐的秽物。 她捧起一捧香灰,盖在秽物上,又找到一把结了蜘蛛网的扫帚,把那亵渎盗圣的东西清扫了,这才把供品摆上。 她跪下来,眼睛朝盗圣像上面“盗亦有道”四个大字望去。这块木牌也刚刚油过。所以那被吐出来的红薯酒气味里掺了没有全干的油漆气味,闻上去才那么怪异。这个小庙在一点点更新,先是案腿、帘幔,然后是油漆。这一带以“盗”为生的人不少,趁着日本人、八路军、伪军、国军、土匪整日混战又把这盗业重新兴盛起来。盗得心虚了,便跑来找盗王爷保佑。铁梨花何况不是心虚了呢?她自己何况不是感到报应临头了呢…… 她闭上眼睛,想着自己在半个阳间半个阴间穿梭而过的前半生。曾经呼风唤雨的铁娘娘,在那发阴间财的十年中,也从没有一丝一厘背离过“盗亦有道”的训诫。她慢慢向盗圣伏下身。昨夜二更的时候,牛旦回来了,酩酊大醉的脚步穿过院子,在她门口停了一阵,才回他自己屋去。两个时辰后,他那酒意未散的脚步声又出了门。再回来时,脚步听上去木木的。他直接进了自己屋,睡了。她今早起来时他睡得正深,在窗外都听得见他的鼾声。她轻手轻脚进去,见他两只鞋上糊着泥。 铁梨花从盗圣神龛前起身,用手拢一把刚才磕头披散到脸上的头发,慢慢走出庙门。 太阳刚从两座山的凹子中间射出头一道亮光,远近的田垄上结的霜亮晶晶的。 铁梨花想到那个张吉安。她有好一阵不见他了。听上河镇上的人说,那个尹医生走了之后他就没回来。他的房产也悄悄地都卖了,价钱卖得很便宜。或许他和那个日本医生有什么瓜葛。她过去自负得很,以为自己只消半袋烟工夫就能看穿一个人,看明白他肚里有几根坏肠子,弄懂他为人有几分好、几分孬。眼下她明白谁呢?她连自己都不明白。 她要明白自己,就不会去探出那个巡抚夫人的墓,让栓儿和牛旦哥俩去掘了。她以为自己是做了事不后悔的人。可她眼下不是悔得直想咬自己一口? 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不知谁和谁打起来了。枪响天天有,附近的镇上和村里天天有人死,有人跑,有人不明不白就没了。从她记事到现在,这一带就这样。她走下大路,走上麦地中间的小路。一个泥洼里有两只脚印。脚印印在小路上,上面的薄霜快化了,晶亮亮的一层水珠越来越大。 铁梨花发现自己瞪着这些鞋印看了很久。鞋印在两丈之外没了:那鞋底上的稀泥给踩光了。 她不想马上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边际地走着,心事也漫无边际。她是个女人,可下面要做的事情太难了。再难也得做呀。 天可真好,狗们都躺在场上,肚皮露在外面,让太阳晒。老人们也都到场上来说话,晒太阳。哪朝哪代,哪儿响枪哪儿死人,狗和老人们还是得晒太阳瞎聊天。到中午,天暖得连命大的苍蝇都活过来了,在孩子们和牲口拉的屎上嗡嗡叫。 铁梨花这时候走到了场边上。她后悔透了。要没有那个掘墓的邪念头,她现在也可以享受种麦后的闲睱,去县城看两场戏,去镇上剪一身衣裳料。才十年的安分日子就过腻味了?她身上是有她爸那一脉相承的邪性的。 她像往常一样,淡淡地却一团和气地穿过村子。 看到小学校的教室了。孩子们一字一顿的读书声一下一下抚拍着她的心,她舒坦了不少。天赐是对的,早卖那几亩地该多好,把张吉安的钱还清,不必动邪念去掘墓。 这时她看见教室屋顶后面爬上来个人。是牛旦。他在给屋顶加草。过一会儿柳凤从教室后面绕出来,肩上扛个木梯。 牛旦昨夜没睡什么觉,今天上午也不睡懒觉。这孩子生来瞌睡多,这阵倒勤谨了。 铁梨花站在一棵柿树后面看着这一对小儿女。他们要真能配成双多好。 “别脱衣裳!……”凤儿说:“这天看着热,咋也是小寒过后……” 牛旦又把解了一半的衣纽扣好。 他俩该是不赖的一对。 牛旦从屋顶上下来,凤儿给他扶住梯子。不知凤儿说了句什么,牛旦笑了笑。快要下到地的时候,牛旦一脚踩失,梯子一晃,牛旦赶紧往下一蹦。凤儿把他扶稳,手里扶的梯子倒了。牛旦更是笑了:他刚才是着逗凤儿玩的。凤儿给了他肩膀一巴掌。 只见教室的门突然大开,黑子窜出来,窜到牛旦身上就撕咬他的衣襟。左边那片衣襟马上被扯烂了,它吐下烂衣襟,还要向牛旦扑。 铁梨花听见牛旦的叫声不再是他原本的嗓音,尖溜溜的,听着像戏台上的小生哭腔。这不是自己儿子在叫:这是一个附在儿子身上的玩意在叫。铁梨花站在柿树后面,听得汗毛也乍立。一片干柿叶落下,她往旁边猛一躲。 “我让你疯!……” 这是凤儿的声音。 “别打黑子!” 这是柳天赐的声音。 “它才不是黑子!咋连人都不认识?!叫我揍它!……”凤儿叫道。 黑狗向梨花的方向跑来,看见她站在树后,愣了愣,冲进她怀里。凤儿的一只鞋扔过来。 铁梨花从藏身的树后走出来,黑子却仍站在树后面,向柳凤探头探脑,嘴里哼唧着。凤儿一只脚跳着追过来。 凤儿说:“哼唧啥呀?!就跟我咬了你似的?!以后再胡咬人,我打死你!” 黑狗赶紧夹起尾巴跑了。凤儿拾起鞋,一边往脚上套一边继续骂黑狗:“今天你别回来吃饭!再饥也没你饭吃!” 黑狗尾巴夹得越发紧,一面走开一面向柳天赐发出申冤的哼哼声。 * m; d+ D5 d2 C) K! z7 t
' y3 Q4 Y0 ?- ~7 T7 o
- V5 r% P# Q" m第七章
; F& R0 O# M7 K% Z1 i4 T8 Y' e$ \' H7 v0 D" t: |, T( p
0 R* l4 V$ d' r6 T0 ~
8 `% h$ n( }. I& b J, m3 P 农闲把村里不少好男儿也引到“杜康仙酒家”来了。酒家的店堂当然还是破烂潦倒,红火的景象都在天井下的地窑里。老一辈的人都叹气说:这个董家镇是块恶疮,把坏风气散发得到处都是,过去哪有那么多好赌的小伙子呢?恶疮就是恶气候滋养出来的,打了近八年的仗,恶疮这下可出脓了。 董村和董家镇以及附近几个村的年轻人聚在地窑的赌场里,抽烟抽得两尺外都看不清人的眉眼。一张张牌桌之间,几个跑堂的挤来挤去,端茶送酒。 人们见那个姓铁的小伙子豪赌豪饮,渐渐围聚到他的桌子周围。姓铁的小伙子小名儿叫牛旦,和他一块儿长大的后生们小时都欺过他,管他叫“牛蛋儿牛蛋儿牛鸡巴蛋儿”。这时看他一输一赢都是上百大洋,眼都羡慕绿了。牛旦隔几天就来赌窑里丢一两百块钱。赌场东家有时为了能拴住这个冤大头,也让他一把,让他赢个一两百块,还让他白白喝酒,白白吃夜宵,还白白派出保镖,送他回家。 这天夜里牛旦来了手气,连赢几把,注都下得很大。全场都为他喝彩打唿哨。 几个坐在边上的婊子也给惊动了,想着这晚上要是能把这个牛旦拐带走,等于带走一个钱柜子。她们中一个二十好几的女子站起来,挤开围观的男人们,走到牛旦面前。她脸上扑着日本粉,描着柳叶眉,一张日本美女的红艳小嘴。牛旦很有兴趣地使劲看她一眼,似乎想在这一张美女面孔上找出她的真模样来。她穿着一件黑绸子旗袍,肩上披一件银狐披肩。识货的人一眼看出那都是日本的假绸缎假皮草。洛阳城日本货大倾销,人们说那假绸锻除了穿着不舒服,啥都好。 人们见这个一身“俏孝”的女人把牛旦扶起来,唿哨打得更响了。牛旦在账房兌了钱,就让佳人架走了。 “咱去哪儿?”牛旦在赌场门口问。 “去我那儿歇歇,我给你熬醒酒的酸辣汤。” “我可好喝酸辣汤。”牛旦好脾气地对她说道,样子好乖、好认真。 在人缝中看见自己的儿子如此的乖觉憨厚,铁梨花眼睛都潮了。她是在牛旦开始赢钱的时候进来的。她来赌窑是想当场抓住儿子嗜赌成癖,省得他事后抵赖。 牛旦跟着一身“俏孝”的佳人出了赌场,往一条巷子里走。 “牛旦儿。”铁梨花叫道。 牛旦停住脚,回过头。巷口有一家浴堂,门口挂两个灯笼。梨花看见牛旦在两个灯笼之间,懵懂得竟有些孩子气。 “妈,我赢钱了!”他像孩子报喜那样高兴。 铁梨花不动,也不吭气。 “咱走不走?”俏佳人说。她还学着日本婊子的样儿,两手捂在膝头上,给铁梨花低低地鞠了一躬,表示她和她儿子有正事,不得已告辞了。 牛旦把佳人挽在他胳膊上的两只手甩开,朝铁梨花走来,迈着乐颠颠的醉汉步子。 “妈,看看——”他从袖口里摸出一张银票。“妈,这是给你的。” 铁梨花没接那银票。她知道那是三百八十块钱。差不多就是顶壮丁的价。三儿没回来。从枪子下逃生不会老走运。 她只是转身独自走去。而牛旦却巴结地跟上来。讨好卖乖让他的醉态弄得带几分丑角的滑稽。她一见到儿子如此憨态就十分没出息,像所有偏袒护短缺见识的女人一样,啥都不想再和他较真。 那个俏婊子又跟了几步,知道她的戏完了,眼巴巴地看着原本能让她搬回家的钱柜子走远了,上了他母亲的骡车。 骡子从瞌睡中醒来,牢骚颇大地打两个响鼻,使着小性子上了路。铁梨花随它慢慢颠,鞭子也不真去抽它。 “妈,今晚一上手,我就知道有个贵人暗中帮我了……”牛旦打了个气味辛辣的酒嗝。 “你答应妈不沾那东西的。” 牛旦哈哈大笑。梨花从来没听他这样笑过。就是那种财大气粗、天下事都不在话下的大笑——赵元庚的大笑。 “妈你可真傻!天下哪儿有不糊弄他娘的儿子?我还答应您不沾洛阳铲呢!” 梨花似乎被他的笑感染,也顺着他的好心情拍了他一巴掌。这就是年轻母亲和成熟儿子之间特有的亲昵嗔怒。 “坏东西!” “妈,您还有不知道的呢!” “不知道啥?” “您儿子的‘坏’呀。” “把谁家抢了?” “抢钱还不如赢钱痛快。我还逛过窑子呢!” “逛过几回?” “就三回。” “刚才那个漂亮闺女你逛过?” “谁要她呀?一堆抹了粉的狗屎。等我再赢几把,弄个千儿八百,去洛阳置块地,盖一院三进的大瓦房,接您享福去!……” 梨花知道他在说醉话。她说:“赌钱这东西,你赢一百块钱,一千块早输进去了。” “那是那些倒霉蛋儿!我命里有赌运。听人说我爸就赌命亨通……” “你爸?……你爸是谁?”梨花和儿子的亲昵顿时没了。 “我知道我爸是谁。妈,你瞒我也没用……”他撒娇放赖地朝梨花这边靠过来,梨花一抽身,他往后倒去。“您为啥不叫我知道我爸是赵元庚?”他索性半躺着,脸向黑夜问道。 “谁告诉你的?!” “您说他是不是?” “不是。你是你妈跟人私奔生的私娃子。你妈年轻时可风流。不过叫谁逛也不叫姓赵的逛。” 牛旦不做声了,过一会儿又自个儿和自个儿笑起来。那意思是:妈您糊弄鬼去吧。 到家时牛旦睡着了。铁梨花把他搀扶到车下,他满口是醉汉的旦旦信誓:只要他有足够的钱盖一院三进的大瓦房,娶上一个像母亲这样聪明的绝代美人,他再不去沾洛阳铲,再不去赌钱。 梨花也像敷衍醉汉那样,满口领情。 “妈,您知道不,我做啥都想让您高兴!我小时候不吃咸鸡蛋,您吵我,我怕您不高兴,就忍着恶心吃了……您高兴,我心里高兴得跟啥似的!”母亲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只不过醉酒给了他口才。 铁梨花替儿子脱下鞋、袜,又脱掉他的衣裤。他穿着短裤短衫,等着母亲拉开棉被给他裹上。母亲从他一尺三寸长就给他裹被子。现在母亲看着七尺的儿子躺在厚实的棉被里,还是个躺在巨大襁褓里的娃子。母亲心想,他能永远被她的襁褓束缚多好。 可是儿子早就挣脱了她的襁褓。她的襁褓是疼爱、偏袒,也是保护、制约。第二天,当她看着他一身腱子肉,一身牛劲,坐在早晨的太阳里修理农具时,她暗自惊惧,这么个健壮年轻汉子,这么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男人,她昨晚竟想把他还搁回自己的襁褓去!她还巴望自己的襁褓对他有着最后的法力?…… 梨花坐在院子里,边纺花边想心事。太阳晒得她软绵绵的,要没有满心狂乱的心事,她倒想靠着墙打个懒猫瞌睡。 一个人在门外打听,铁梨花是不是住这门里。门外的某人说,这里正是梨花婶子的家。 这个人的口音她是认得出的。她赶紧跑回屋里,对镜子摘掉纺花落在头发上的白絮丝,又找出刷子,满身地刷着灰土。刷着她又瞧不起自己了:你难道想和这人咋着吗?拾掇什么呢?!…… 从窗子看,推门进来的张吉安几乎成了另一个人。长衫不见了,穿成一身西装,戴了一副黑框子眼镜。 “在纺花呢?”张吉安穿过院子,朝她所在的屋走来。 “牛旦,谁来了?”她大声说道。明知牛旦不在家。 等她干净利索地迎出去的时候,张吉安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个小绸布包。 “看着好玩,给你买下了。”他漫不经心地把小绸布包往她手里一塞。 她手指一碰就知道里面是一件首饰。打开绸包,里面装一枚金丝盘绕的月兔,两只眼睛是两颗红宝石。 “这是真金的?”她装傻地问道。 “吉安大哥能给你买真金的吗?当然是假的!”张吉安逗乐地笑着说。“这叫胸针,城市女人用来别在大衣上的。别在你这领口上,也挺‘紫烈’。” 他的山东口音把“姿烈”说成“紫烈”。 梨花便拿着那月兔,对镜子往她黑袄子的领口上别。一面说:“那我可得好好‘紫烈’、‘紫烈’。” 她和他先得打诨打够,再出其不意地问他,为什么和那个日本走私犯一块儿消失了,消失到哪里去了,怎么又在她屋里冒了出来…… “我咋会知道那家伙是个日本鬼子?”张吉安就像猜透她心思似的,刚一落座便说起他和那鬼子尹医生的交易和交情:他们是由于爱古董一见如故的。 梨花附和着说她也一点也没听出尹医生的日本口音。“我在津县,一听说赵元庚的人抄了尹医生的诊所,就赶紧叫人把我店里的东西全搬出来了。那鬼子走私犯一定经不住赵元庚的酷刑,很快就把我招出来,果然,第二天他的兵就把我在上河的店铺给砸了。不过也没啥砸的,都搬空了。” 铁梨花没有说:听上河镇的人说,你在尹医生败露前就卖掉了所有房产,比那日本鬼子消失得还早些。 “有人说呀,那鬼子挟带了一个镂空鸳鸯枕,叫赵元庚给砸了。”铁梨花说。 “我也听说了。”张吉安说。 张吉安见铁梨花要起身去厨房烧水沏茶,马上拦住她,说他坐坐还得走。 “我这土窑不配你歇个脚,是不是?”梨花嗔怒地说。“你要是一口茶也不喝就走,以后你别来了,啊?” 张吉安只好又坐下。但他机警地朝窗外看了一眼。 两人在八仙桌旁端坐下喝茶的时候,铁梨花已经看出张吉安揣了短枪在身上。 张吉安说这一阵日本人这样热衷古董走私,其实就是所谓的镂空薰香鸳鸯枕引起的。秋天那个巡抚夫人的墓终于被人掘了。这回的墓可是真墓——过去掘出来的几座墓,都是假的。这个墓里的鸳鸯枕,自然也就是真货了。 “是我在你店里看见的那个?”梨花一边嗑瓜子一边问道。她明白张吉安上次拿出那个枕头和今天的突然造访,都是在刺探她。但到底想刺探什么,她还在摸黑。 “那个不是真的,做的不比真的差就是了。”张吉安从口袋掏出烟嘴、烟卷。“你知道真的在谁那儿?”他点着烟,看着自己的膝头,“真的在赵元庚手里。” 铁梨花这回是真蒙了。 “最近被从真墓里盗出来的,人人都以为是真的,其实是个一流赝品。是赵元庚把真货盗出来之后,搁进去的一个一流赝品。” 铁梨花嗑瓜子的声响在暂时的沉默中听着十分的响,爆着一个个小鞭炮似的。刚才张吉安的话让她脑子顿时成了个大空洞,空得呼呼过风。栓儿和牛旦掘出来的是个假货?!为一个假货她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个假货把她花了十年工夫才过踏实的平民日子又掀了?眼前这个张吉安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知道她逃出赵府后敲过十年疙瘩?凭她过人的天分成了首领?成了敲疙瘩的人的“铁娘娘”,这些敲疙瘩的都传说她那与生俱来的探墓神术——只要她头一晕,她脚下准有一个千百年的老墓……张吉安对她在阴阳间隐游的那十年,知晓多少? 她满脑子都是对张吉安的审问,耳朵并不闲着,把他正说着的话都细细听进去了。他告诉她,帮着赵元庚探到巡抚夫人墓的人,正是徐凤志的父亲徐孝甫。 铁梨花搁在牙齿之间的瓜子连壳落进了嗓子眼。 张吉安接着说,二十多年前,她逃离了赵家之后,徐孝甫花了三个月才探到那座墓。赵元庚让他把真货盗出来,把一个逼真的赝品再装回棺材里。恢复成原样的墓除了徐孝甫本人,谁也分辨不出。没多久,徐孝甫得了什么“疑难杂症”,一个月不到就死了。赵元庚以为这样一调包就不会再有人惦记那个真货了。 “你是咋知道的?”铁梨花又拿起一颗瓜子。 “我当然是留了亲信在赵家。再说,要是知道他的为人,这些也不难推测。”张吉安笑眯眯地看着她。“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我这位表兄了。” 铁梨花说:“他知道我这些年藏在哪里,就是不来找我,是吧?” “他暗地布置人跟着你。你掘出的东西总要出手吧?就像燕子跟着人不跟蚂蚱一样。人在草里一走,蚂蚱、蚊子自然就给惊飞了,燕子跟着人就尽吃吧。” 铁梨花心里苦笑:原以为姓赵的钟爱她的美色呢。 “后来你洗手不干了,落户到这里,他就找不到你了。我听说他派人在洛阳、津县都找过你。他咋也没想到你会做个老实农家婆儿,在这里种红薯、纺棉花。他以为他了解你,以为你人能老实下来,心也老实不了。” 铁梨花想,失去一个儿子,或许两个儿子,才能明白老实种红薯纺棉花有多美。现在全晚了。心里几乎认了全盘皆输,但她脸上摆出的却是最魅惑人的那个笑容。 “吉安大哥,咱不说他了。说他让咱老不带劲。” 张吉安叹一口气,站起身,打算告辞了。 “吃了晌午饭再走,我杀只鸡给你炖炖!”铁梨花替他做了主。 “我还得赶车回去。” “不回去!” “不回去?你是要娇屋藏金喽?”张吉安头一次用这种笑逗她。 “那咋着?藏不住你?”梨花铁下心来,要逗就逗到底,她得让他看看,她逗不恼,她很识逗。 张吉安猛地把她抱进怀里。 “梨花这名字好,”他说,“我爱叫,爱听人叫你。梨花,你可不能再叫我等了。你只管点个头,我就带你走,咱去郑州,不行就去开封、西安……” 铁梨花像条黄河鲤鱼那样一个打挺,已经在两尺之外,面对着他站着了。她的脸红得像未经男女事物的小闺女。 “我可哪儿也不去。哪儿我都过不惯。” “……依你。咱哪儿也不去。” “知道为啥我哪儿也不去吗?” “为那个瞎子?” 梨花给了他一道蓝幽幽的眼光。 “就为你对他这份情义,我更敬重你,也更疼你——你剩下的几十年就整天伺候个瞎子?” “吉安大哥,咱命浅,盛不了你给我的福分。” “梨花,你这话是刀子,扎我呢?” “你的心我领了。咱们还有来世。” “来世?要真有来世,人才不会这么想不开!”张吉安突然变得愤愤的、也狠狠的,被什么苦痛念头咬疼了似的。“要是真有来世,赵元庚的老母亲也不会把那个瓷枕头带走。为那个宝贝,赵家上上下下得瞒哄多少人?让老太太偷偷落土,让个空棺材填上假人填得沉甸甸的,停在那里停三个月……那就是他们谁也不相信有来世!你相信吗,梨花?你一天也没信过!不然你会去……” 铁梨花知道他咽回去的半句话是什么。“你会去掘老坟、敲疙瘩?你不怕来世遭报应?” “那老太婆一辈子好热闹,这会儿一个人挺在孤坟里,老没趣儿啊!”她说。“谁能探到她老人家的墓,可就给老人家解闷儿了。” “谁探着她老人家的墓,谁就得着那个真瓷枕头了。” 铁梨花再一次朝他魅气十足地笑了笑:“吉安大哥找梨花妹子合伙来了?” 张吉安笑笑:“纺了十年花,种了十年麦,梨花大隐十年,恐怕更有仙气了。” “你听说了?” “谁能不听说?说你十来岁就是一面探宝镜子。” “说我大隐十年,也对。这十年我过得可美。睡觉梦都不做。你要真想要我跟你走,咱还得过这不做梦的日子。”她双眼蓝幽幽地望着他。 哪个男人给她这样望着,也不敢不说实话。 所以张吉安赶紧把眼睛挪开。 “梨花,跟了我你不会后悔的。你要啥我没有?除了我,其他那些男人也敢爱你铁梨花?” 9 |# F% i% y; x6 s4 w0 P' w
$ N7 F& M1 B( ^3 b( T |" I$ y, b! F9 ~* z
第八章
9 m0 d5 H7 R6 D+ @" m& ^8 ~+ \
8 p3 p3 s( w3 M0 z3 s$ y) J
# q- j0 z' b$ O: a% ` n' b( U; C3 Z) b! T9 s7 |5 g* z$ }
柳天赐听见凤儿还在隔壁忙活。这么晚了,她还在批改学生们的功课。学生从四十几增加到六十,董家镇上有几个学生听说董村的柳先生教得好,还不打板子,都转到这个土坯学校来了。 他这几天受了凉,天一黑就咳嗽。咳紧了凤儿就会跑过来,从棉窝里提出一把瓦水壶,给他倒一碗热水。 这时凤儿给他把水端到手里,一面说:“听您咳嗽都像个老头儿了!” “那我可不就是个老头儿了,闺女都出嫁了。” 凤儿一阵沉默。柳天赐在心里懊悔:打嘴打嘴,你真是老了不是?往哪儿说不成非往她伤心处说呢?!…… “不行咱找个媒人去你梨花婶子家说说,把你和牛旦的亲事定下……” “不去。”凤儿说。 柳天赐这几天已经注意到凤儿的坏心情。有时她还会躲着掉泪。都是黑子引起的,她的梨花婶的揣测让这闺女心里难坏了:栓儿独贪了宝贝,正花天酒地呢!她凤儿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当时会挑上栓儿?现在闺女不闺女、寡妇不寡妇。就是牛旦真爱她,她也是两难。只要栓儿活着,她就不算守寡呀!可是牛旦死死咬定,他亲眼看见栓儿叫大水卷跑了…… “闺女,知道爸为啥这么疼你吗?因为你小的时候,爸就看出来,你不像一般的小闺女,你心里能装些大事儿。”柳天赐的声音非常和缓。 这和缓里的严厉和失望只有柳凤能听得出来。她明白父亲从来不会板着脸说教,他的一言一行、为人处世已教了她太多了。他的失望在于他一直以为凤儿能和他一样,不在自己的一得一失上过分纠缠,不会为一得一失而过分得意或过分痛心。他原指望她能做他的帮手,好好办学。他总是相信,学办好了,让命苦的人也学着从个人的一得一失之外找到寄托,树立志向,命苦的人就苦到头了。他的好学生里就有志向大的。有一些进了大学。其中一个在大学里成了抗日分子,回到母校秘密宣传抗日,让汉奸出卖,躲到他家。大学生走了不久被日本人抓了,把他连累进去,他才带着柳凤逃到董村。可他心里一点也不怪那个学生。因为他相信他们是一样的人,是真的男人。真的男人意味着不在自己的一点苦和福里缠磨。这些柳凤都见证了,她却这样和自己缠磨不清,成了父亲瞧不上的典型小闺女。 第二天,柳凤心里豁亮了一些。她和牛旦套上车去山上打柴。一天冷似一天,得趁着太阳好把柴晒干,在下雪的时候用。两人在一块儿砍了一下午的柴,一共说了不下十句话。 等车装满,牛旦先跳上来,又伸手来拽柳凤。凤儿坐上车后,牛旦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咋没看你穿那红绒布祅子?” 他知道凤儿和他母亲裁剪了一晚上,把那块红绒布剪出一件祅面子来。又看她俩人一块儿絮棉花,还听她俩人商量滚什么颜色的边,盘什么花式的纽扣。 “那穿着人家不笑话?”凤儿说。 “笑啥呢?” “你不懂笑啥?” 她脸红红地看着前头洼洼坎坎的山路。看来这憨子真不懂。 “栓儿不在,我穿惩红,人家该说我爸没教好他闺女了。” 牛旦明白了,没吭气。 “叫他们说去。咱柳叔是办新学的。”他闷了至少有一袋烟工夫才说。 凤儿以为他不想接着往下谈了,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句来,这憨子把好几天没笑的她逗笑了。 快到牛旦家门口了,凤儿向外头挪了挪屁股,意思是怕人看见一男一女坐那么近。牛旦一把拉住她。凤儿感觉出来他的手心出了一层汗。再看他脸,鼻尖上也油腻腻的,好像也是细汗。他眼睛非常狠,鼻孔张大了,上唇翘上去,露出方而大的牙。 凤儿有点怕牛旦这副样子。 牛旦飞快地撤换出拉住她的手,原先那只手从她腰后绕过去,伸到她袄子里面。她的肌肤一下子沾上了他手上粘湿的汗。她心里一麻,说不上自己喜不喜欢这突来的亲近。她告诉自己,这是牛旦儿啊,是梨花婶的憨小子啊,你怕啥呀?这一想,她眼一闭,软在他怀里。 他滚热的呼吸喷到她嘴唇上。他伸在她祅子里的手把她的身子抓疼了。 “叫人看见!”凤儿轻声呵斥。 他根本就听不见。 “牛旦儿!牛旦儿有人来了!……”凤儿说。 他知道她吓唬他。冬天黑得早,各户喝汤也喝得早,省得点灯熬油。这时黄昏的余阳还在秃了的柿树梢上,田野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咱先进院里去……”凤儿在央求他了。 牛旦的唇上一层毛耷茸的短须,压在凤儿还没合上的嘴上。 “……我梨花婶托的那个人,咋还没把栓儿的消息打听回来……”凤儿的嘴唇挣扎出来说。 她把手摸在他的腮帮上,他刮脸刮得再勤,那络腮胡总是把他下半个脸弄成一片青灰色。 他一下扒开她摸在他络腮胡上的手。这时他才真的可怕起来。那么狠地瞪着她。然后他狠狠的眼神蔫了,就像刚认出她是谁似的,他猛一醒。认出她是谁了呢?是他两个月前还叫“嫂子”的女人?最后一次叫她嫂子,就是那天黎明。就是他和栓儿一块儿出去敲疙瘩的那个大雨的黎明。 牛旦逃似的跳下车。凤儿想,栓儿是活着是死了,他都是他牛旦兄弟心里最疼的地方,碰不得。这一想,凤儿真想把牛旦拉回自己怀里,好好疼爱一番。虽说柳凤比牛旦小两岁,毕竟让他叫嫂子叫了两个月,这时对他生出一种姐姐式的温情。 牛旦闷头把打的柴往下卸。凤儿打算赶着骡子把自家的柴送回去,却听梨花叫她:“凤儿!” 柳凤儿一抬头,看见梨花在屋顶上。她在那上面收晒了一天的柿饼。刚才她和牛旦那一幕,也不知这个婶子看见没有,看见多少…… “梨花婶,你吓俺这一跳!” “给你爸拿上点馍,省得你回家蒸。” “不了,俺们老吃您的东西!……” “你不拿,还得让我跑趟腿送去。” “那您就送呗,正好俺们能留您吃晚饭。” “有啥好吃的?” “您一来,俺爸吃啥都好吃!” “这死闺女!……高低进来坐一会儿,陪婶子说会儿话!” 柳凤只好跳下车。她帮着牛旦把两大捆柴搬进门,心里还在为梨花看见她和牛旦的那场亲热别扭,这时只听见牛旦“呃”了一声。这不是寻常的嗓音,是人在噩梦里才会叫出来的声音:他觉着自己怎么也叫不出声,其实叫得声音已经很响。这声音让别人听上去汗毛凛凛的。 凤儿赶紧朝牛旦转过脸。牛旦的脸色土黄,比那一声“呃”更可怕。若把这脸搁平,烧上黄表纸就能哭丧了。 “牛旦,你咋了?脸恁黄?” 牛旦看着五步远的地方。 凤儿回头,见五步远的厨房的墙上钉了一张黑色的狗皮。刚刚钉上去的,大张的嘴角还有血迹。那是很大一条狗,把一面墙都遮黑了。 “凤儿,你接把手来!……”铁梨花在屋顶上叫道。 柳凤不动。 “梨花婶!牛旦这是咋了?!” “他呀?不听话呗,衣服穿少了,夜里受了风寒。肚子也不好,跑好几趟茅房,鞋都踩到泥洼子里去了!……”梨花又是疼爱又是抱怨地对柳凤说。 牛旦低着头走开,快步进了黑洞洞的堂屋。柳凤跑过去,接过梨花递下来的柿饼串子。 “大小伙子,没事!回头我给他熬点药,驱驱寒气,也驱驱邪气。” “驱邪气?” “咱这一带呀,寒气里都带邪气。阴气太重。你没觉着阴气重吗?” 柳凤让这婶子弄得有些迷糊:她像在跟自己说话,可更像在跟一个她看不见的人在说话。梨花婶子的聪慧精明,有口皆碑,从来不会像此刻这样神道。 “这两天,总觉着一股邪寒往骨缝里渗,浑身的疼呀!”铁梨花从梯子上下来,手脚轻盈如燕,可口气像村里所有上岁数的老太婆似的。从她细条条、袅袅娜娜的身段上看,离那种上岁数的“疼”还远着呢。 “你可别走啊,孩子。我可想你呢!”梨花拉着柳凤的胳膊,拉得老紧的。“高低拿上点蒸馍给你爸。都蒸在锅里呢。” 柳凤想问问那张小牛皮大的狗皮从哪里来的,但她插不上话。梨花絮絮叨叨,神神叨叨,可又不知她到底想说什么。 “牛旦,点上灯吧!我留凤儿跟咱一块儿喝汤。” 牛旦在屋里一声不吭。 “这孩子,不点灯,想给我省油钱呢!” 饭桌摆开,柳凤把一碗碗汤往堂屋端。 铁梨花叫道:“牛旦,咋让客人动手啊?你来端端菜!” 牛旦踩着鞋帮“踢里踏拉”地往厨房走来。凤儿这时端着一大盘炒萝卜丝走出厨房。 “我这憨儿子,眼里就是没活儿。”梨花“打是疼骂是爱”地抱怨着,“他会一只手端盘,空一只手,也不知顺带捎上筷子!栓儿这点儿可比牛旦强……” 铁梨花一边摆下筷子,一边连怨带笑地说着。 “婶子您别再提那人了!”柳凤说道。 “栓儿做活儿就是漂亮啊。”梨花说。 三个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栓儿勤劳不假,眼里也有活儿,但论谁能做出漂亮活儿来,全村都得数牛旦。牛旦是颗算盘珠,拨拉它,它才动,一动起来,不把活做漂亮他不歇手。 “栓儿进出手都不会空着,不像我牛旦……” “婶子,我不想再听这人的名儿了!”柳凤声音僵板板地说。 铁梨花似乎没听出她在回敬她这个长辈,还给她夹了一瓣咸鸡蛋。 “咱有一句说一句,是不是,牛旦?”梨花说。 “他还算个人吗?为那点陪伴尸骨的东西拋家弃妻!”凤儿说。 牛旦喝汤的声音特别响。油灯的光亮中,他吃的一头汗,汗珠亮闪闪的。 “妈,你们吃,我出去转转。”他搁下碗的同时,站起身。 “牛旦你先坐下。”梨花说。 牛旦又坐下来。 “昨天几个八路让日本人抓了,都砍了头,你知道不?就在火车站外面。那几个八路夜里下山来,去摸鬼子的营,摸掉一个鬼子哨兵。八路身上带的有手榴弹,见那鬼子营房的窗子开了半扇,就往里扔。这鬼子们的窗子上全有纱窗子,八路看不出来,手榴弹可就让纱窗子弹回来了,炸伤了俩八路,剩下的八路背着伤号跑不快,全让鬼子抓了。今天早上在火车站斩首示众。那八路好汉能不报仇?今晚说不准有仗要打哩!……” 牛旦只好坐在板凳上,一看就是正在想借口再溜。 “刚才咱说哪儿了?凤儿说栓儿咋的?抛家弃妻?……”柳凤这时打算告辞,站起身来:“婶子,不是我说您,当时您要把实话告诉我爸,我爸准不答应和栓儿这门亲事。谁知道他干的是这么个缺德勾当?天底下还有比掘人老坟还造孽的勾当没有?您明知他那洛阳铲就没闲过!现今他花天酒地活着也好,暴尸野地也好,就算我从来没认识过这人!” 铁梨花和牛旦都不言语。一向喜庆温顺的柳凤甩开脾气,口气跟那种让鬼子绑走的抗日女学生一模一样。 “您不要再跟我提他!”她腮上挂起泪珠:“我和一个强盗做了一场夫妻!还是强盗里罪孽最深的!不敢明抢活人,只敢暗抢死人……” “‘盗亦有道’!”铁梨花打断柳凤。她这四个字马上止住了凤儿的脾气。 “盗墓这行,最讲究的就是信义、情义。为啥它总是一家子、哥儿几个合伙呢?只有一脉相承的亲人才信得过。所以能合伙敲疙瘩的人,到终了就活成了一家子。我这条命就是盗墓贼救下的。没有情同手足的栓儿爹、栓儿妈,有我和牛旦今天坐在这儿吗?这种情义是寻常人家没有的,这是性命相托的情义!” 柳凤不知去留地站在门口。 “你回来。”梨花说,声音不轻不重。 柳凤给线拽住一样,一步、两步、三步,走回桌边。 “你坐下。” 柳凤还没等梨花的话落音,已经坐下了。就跟赐了她座儿似的。这个铁娘娘不耍威风就峥嵘毕露了。在铁梨花露出要收回她对你的宠爱时,你会懊悔你太作了;你顿时意识到曾经得到的宠幸是多么不易。柳凤坐在那儿,只希望别太招这铁娘娘的嫌弃。 “我们这行的信条,就是‘盗亦有道’。栓儿遵守了这个信条。他死得清清白白。” 牛旦和柳凤同时张了一下嘴,瞪着她:说他独贪了财宝,无耻地活在某地的不也是您吗? “栓儿死了。我知道他早就不在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别人的反驳、疑问早就不作数了。所以柳凤半张着的嘴又慢慢合上,听到了定论一般。 “那您是咋知道的?”凤儿轻声问道。 “他就像我自己生的孩子一样。孩子死了,妈咋能不知道?……这风啊、雨啊、云啊都是栓儿的魂,这些天,在哪儿我都能看见我栓儿的影子……” 她的声音平直,无悲无忧,是那种伤心过度后的平静。 牛旦受了恐吓似的说:“妈您尽说的这是啥呀?……” “我也能从黑子眼睛里看见栓儿……栓儿就从黑子那双眼里直直地瞅着人……”铁梨花说。 柳凤脊梁“嗖嗖”地过凉风。她一把拉住牛旦的手,想要他护着点儿自己,但她发现那手握成一个铁蛇般的拳头。 这时铁梨花站起来,拿起一只碗一双筷子,走出堂屋,走到只剩最后一点黄昏光亮的院子里。现在她在屋内手握手的年轻男女眼里,是黄昏里一条细条条轻飘飘的影子。她仰脸向天,用筷子敲着碗,突然用拔高的嗓音说:“栓儿,回家来喝汤啦!” 大门“咣咣”地响起来。 牛旦反过来把凤儿的手就要攥碎了。 铁梨花对门外说:“来啦!”然后她转脸朝堂屋喊:“牛旦,掌上灯,陪妈到门口看看,谁来了。” 牛旦不动。 “牛旦,没听见呐你?”母亲发火了。 牛旦只得拿着灯,走出堂屋的门。铁梨花却已经独自走到大门口了。牛旦此刻走到厨房位置,那张冒着血腥气的黑色狗皮就在他身后。门被铁梨花拉开,黑子如同一阵黑风似的刮进来。 “娘!”牛旦叫了一声,同时向后退去,正靠在那张黑狗皮上。 牛旦从两岁以后就不再叫母亲“娘”了,改口叫“妈”。栓儿管他母亲叫妈,牛旦跟栓儿学的。 梨花被他两岁的呼唤给叫醒了,几步窜回来,一脚踢在黑狗胸口上。 “死狗!看吓着我的孩子!”说着她已把牛旦搂在怀里,脚踩在打碎的煤油灯玻璃罩上,一块玻璃被踩崩了,弹得老高。 “不怕,娘在这儿,怕啥?”梨花说着,眼泪淌了满脸。“这是柳叔家的黑子呀,你怕它干啥?……” 黑子被无来由地踢了一脚,委屈至极,马上跑到女主人凤儿面前,嗓子眼发出又尖又细的娇怨声。 “噢,是这块狗皮吓着你了?我这憨儿子,这是妈从镇上孙屠夫那儿买的,打算给你柳叔做床狗皮褥子,他住那窑屋可潮哇。” 铁梨花感觉牛旦抽紧的身体渐渐松开了一些。 “怪妈不好……都怪妈……”她说着,哭得更悲切了。“妈该早些告诉你,省得把我孩子吓成这样……” 柳凤觉得她又懂又不懂眼前的母子。梨花已经不再是刚才神神叨叨的女人,但她也不再是以往的那个亲热可人的婶子了。 “凤儿,来,帮婶子扶牛旦回屋睡去。受了寒就怕受惊吓。这下恐怕得有几天养了。” 她一手搂住牛旦的腰,另一只手把儿子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这憨小子,这两月吃胖了。”凤儿走过来,要接手,牛旦自己站稳了脚,朝屋里走去。 “去照应照应他,”梨花对柳凤说,“他小时就这样,新红薯起上来,他就吃胖了。” 其实她知道他是在哪里吃胖的。赌场老板夜里白白供赌爷们吃:蜜三刀、萨其玛、枣泥酥,爱吃多少吃多少。
$ r+ ^, \# I& O/ b 夜里她听见更夫敲二更。这是她抽了六锅烟之后。牛旦的屋门冒出一声板胡调。她踢开棉被下到床下,两脚准准插在早就摆好的鞋里。 外头白白的一地月光。火车在几十里外的叫声听着也不远。牛旦出了大门,向西一拐。那条小道笔直插进平坦的麦地,麦地中偶尔有些坟头,这里那里站着上百岁的柿树。这儿的山老、地老、土老,土下的尸骨、物什也老。人心也老。 梨花想着这些无边际的念头,跟在牛旦后面,从小道上了大道。说是大道,不过能过一辆骡车。车轮轧下五寸深的车辙,里面的水结了层薄冰,月光一照,满路都是镜子。他走得不快不慢,脚不择路,是泥是水都趟。母亲和儿子的距离拉近了些。她怕他摔倒。这时摔倒会摔得很重,也会摔得灵魂出窍。据说梦游的人突然给弄醒魂魄会飞出去,那就没命了。 牛旦到了盗圣庙前,笔直地打了个弯,从两扇仅开了一尺半的庙门走进去。走偏一点,都会撞在山门上。这是他走得太熟的路:有空就来修修案子,上上油漆。最近铁梨花发现半扇让虫蛀烂的窗子也修好了,换了一根木条,油得血红。 母亲悄声跟进庙门,站在那根漆味很浓的柱子后面。儿子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他五体投地膜拜的时候,她抓了一把香灰,洒在庙门口。 离开盗圣庙之后,铁梨花几乎是紧跟在儿子身后回家的。这天夜里很安静,一声枪响也没有。 清早她起床梳头,站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梳着她的长头发。头发还是那么沉甸甸的。生牛旦之后得了一场病,也不知什么怪病,发烧烧得头发掉了一半。她那时以为她会顶着剩下的半头头发过一辈子了,可第二年掉了的头发就长回来了,长得恶狠狠的,比原先还茂盛。生牛旦的日子,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正梳头,听见牛旦起来了。不久她听他叫道:“妈!妈!……” “咋了?” “我的鞋呢?” “噢,我给你拎出来了。上头尽是泥!”说着她把靠着墙根立着的两只鞋提起来,走过去,推开牛旦的门,“那,你看,踩成泥团儿了。” 牛旦接过鞋,迷迷糊糊的脸马上醒了。“咋踩这么多泥呢?昨晚还干干净净的……” “问你呀。” “我没出去……没去赌场。” “我没说你去了。” 母亲笑笑,手指点在那鞋尖上灰白的粉面儿:“这是啥?看着咋像香灰?” 牛旦用手指捻起一点灰白的东西:“是香灰。”他把两眼瞪向母亲。 “会是香灰?不会。”母亲说。 他求救地看着母亲的脸,希望母亲“扑哧”一笑,说“逗你玩!”可母亲也看着他。 “看我弄啥?”母亲又笑笑。“你自己不知道我会知道?看看咱家的鸡呢?昨天放出笼子,没多久就都瘟了。要不我说这一阵邪气重阴气深,我自己做的事全不记得:把狗食搁在鸡笼里弄啥?把鸡全吃死了。” “您……您咋把柳叔家的狗食盆拿咱家来了?”牛旦跺跺脚。 “我不拿过来,不就把黑子吃死了?你不是在柳叔家的这个盆里拌了食吗?”母亲一下一下地梳理她的长头发。头发黑黑的掩了她整个上半身。 “……拌啥食儿?我有好几天没去柳叔那儿了。” “那事用不着你去。找个学生去就行了。学生都是穷娃子,没见过一块大洋那么大的钱。”母亲不紧不慢地说。 牛旦只是喘气,越喘气越粗。 “我恨那黑狗!”他突然发作起来:“它根本不是俺们原先的黑子!它一见我和柳凤亲,就咬我!毒死它便宜了它,该活剥它的皮,抽它的筋……” “我知道,孩子。” 梨花把梳子叼在嘴上,双手拢发髻,尖尖的下巴往厨房墙上的黑狗皮一指。牛旦抽一口气,赶紧把眼睛转向别处。 “我就不信它是俺们的黑子!……它是鬼变的畜生,会挑拨、吃醋哩……老公狗作怪,对它女主人动了邪念了!它肯定不是黑子,就是跑来冒名顶替黑子的野狗。没准还有点狼的血脉!我就是恨它!”牛旦咬牙切齿,好些天没刮的络腮胡都乍起刺来。 “我知道。”母亲绑好发髻,淡淡地笑着,淡淡地拍拍肩上的头皮屑、碎头发。 “那您啥意思?怨我谋它的狗命?!算它狗命大……” “我想问问,你谋害这狗东西的狗命,究竟是嫌它老碍着你和柳凤的好事啊?还是嫌它冒名顶替原先的黑子?” 牛旦给问住了。 “反正我恨它。”他赌气似的说,憨小子的劲又上来了。这副憨小子劲让母亲疼爱至极。她不吭声地走到儿子面前,把儿子抱着。 “妈想请个媒人,到柳叔家去,给凤儿提个亲。” 牛旦慢慢从母亲怀抱里脱了身。 “看你的样儿!啥事那么愁人?……担心娶凤儿没钱?钱你甭愁,我给你预备了。” “我不愁钱。” “哟,董村顶大的财主董葫芦还愁钱呢。这个世上多大的老财都没有说他不愁钱的。你咋就不愁钱了?”母亲逗儿子。 “妈,董村的财主也叫有钱?就他那三进院子,卖卖,在洛阳郑州也就够买个鸡窝。等我在洛阳、西安置下三进院子的房,我就接您去,好好享福……” 铁梨花泪汪汪地看着他。她想,那是他醉时说的话呀。看来他醉得太沉,醒不来了。 “妈您咋了?” 铁梨花呆呆地,任泪水流下来。 牛旦伸出憨憨的大巴掌,没头没脑地抹着母亲的腮、下巴。 “别擦。我这是……我听着,心里头美哩。” “您不信?” “信不信我心里都美着哩。” “妈,这块地方,要说能称得上财主的,也就是我爸。”牛旦说。 铁梨花的心少跳一下。血亲的骨肉,末了还是血亲。 “既然你知道了,我就告诉你:赵老太太去世的时候,丢了句话,要他儿子找到他的长孙。”铁梨花心平气和地说。 “您也听说了?我奶奶说,赵家财产,头一份就要留给我。您想想,咱家在洛阳、西安、郑州的房,就是给咱一栋,那还不胜过他十个董葫芦?” “我可是听说,赵家的告示一贴出来,几百个人都跑去认亲,连那四五十岁的人都想给赵元庚当儿子。”母亲说。 “那有啥用?咱有证据。”儿子看着西北,目光狠狠的,充满殷切,“妈,只要您和我一块儿去,那啥都甭说……” “你姥爷是咋死的,我告诉过你没有?” 牛旦不吭气了。他好像没听进去,两眼看见的是日后的光景:三进的大院,高大的马车…… “你姥爷是叫赵元庚害死的。” “妈,咱总不能让那几百个二流子冒充我,去冒领我奶奶给我的那份财产吧?” 梨花也变得狠狠的,说:“那可是不能。”她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脸颊。 “妈您这手老冷啊!” “去刮刮脸吧。” “您答应了?” “答应啥?” “带我去赵家?” 母亲淡淡-笑:“是赵家的骨血,愁啥哩?”
3 _; u$ y, E6 @9 U 铁梨花走到土坯教室门口,正在听学生读课文的柳天赐马上感觉到了,朝她微微转过脸,判断出是她站在门口,笑了笑。他的脸迎着南边进来的太阳,几乎全白的头发和塌陷的腮帮都被那笑里的明朗和纯净取代了:他又是二十多年前的天赐。 等学生们吃罢晌午饭的时候,天赐回到自己的窑院里,在过洞就喊:“梨花!梨花!” 铁梨花心里想:他也把这名儿叫得这么顺口,看来那个徐凤志真的死了。 “太阳好,给你把被子晒晒!”梨花说,一边用根树杈“噼噼叭叭”抽打着棉被,这样一打棉絮就“宣呼”了。 “你就是来给我晒被子呀?”天赐笑眯眯地站在被子那一面。 “那你说我来干啥?” “来给凤儿提亲。” “我给我自个儿提亲,中不中?”她说得一本正经。 “你不是早定了亲了?和柳家定的?” 梨花想,这人一心都在他学生身上,对她这一阵的经历没什么察觉。这一阵她心里经过了上下五千年:心比他打皱的脸、满头的白发还老。 “柳家该退亲了吧?都二十多年了。” 他听出她口气的阴郁。 “你咋了梨花?”他和她中间横着棉被、褥垫、麦秸垫。 “你叫我梨花?” 他用他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这双眼在二十年前失了明,从此再没看见过脏东西,因此反倒明澈见底。 “我寻思着……”他话刚说一半,发现梨花转身进了堂屋。他跟着进去,手里的竹竿急急匆匆地点着地面,那竹竿远比他的脸不安。 “我寻思着呀,既然你打听出来,栓儿已经不在了,咱还是让两个孩子早点成亲吧。” “这么急,村里人不笑话?凤儿连孝都没服。谁知她守寡了?” “咱不张扬,喜事办简单些……” “我给我自己提亲,你们柳家应不应?” “我这是说正题儿呢。” “我和你在扯偏题?” “咱们俩还提啥亲啊?都是一头白头发的人了,你思我爱,自个儿心里明白,就中了。” “那不中。你得娶我。” “孩子们都没嫁没娶,咱们老汉老婆先吹打起来,非把人笑死不可。” “笑不着!咱们搬走!搬到没人认识咱的地方去!” “你今儿是咋了?”他上来抓住她的手。 “你依不依我?” “学校刚办起来……”他觉得她手冰冷,赶紧握在自己两个掌心里。 “到哪儿你找不着孩子办学?我还有几件首饰,能值点钱。搬到一个干净地方,咱从头来。”她头顶抵住他下巴,恳求地说。 “啥叫干净地方?” 铁梨花不说话了。她心里回答天赐:干净地方就是没盗墓这脏行当的地方,就是没有洛阳铲的地方。 “是不是……赵元庚又在找你?” “好好的提他干啥?”她把手抽回来。 “学生的父母有那舌头长的……” “说啥了?” “说赵元庚还挺念旧情,二十来年,就是忘不了那个五奶奶,这一阵找她找得紧……我也没想到,那么个五毒俱全的东西,还有点真情。” “你刺探我呢?”铁梨花挑衅起来。 柳天赐沉默了。 “你想把我推回去给他?是不是?” 柳天赐笑笑问:“推得回去吗?” “你有你的学生、学校,我看你心里也搁不下我。你爹你妈就嫌我,嫌弃我爹是拿洛阳铲的。你那些学生的长舌头父母说啦:柳凤那么个断文识字的闺女,咋能跟栓儿牛旦那种小子结亲呢?……” “那是你说的,人家可没说!” “噢,你护着他们?!” 柳天赐知道一碰她的自尊,她是不论理的。只要一提敲疙瘩盗墓,她自尊心就比飞蛾翅膀还娇嫩,稍碰就碎。 “梨花你小点声,叫学生们听见了……” “你当先生的可得要面子,旁边搁着我这么个不清不白的婆子,再跟学生说人伦、道德,不好说啊。这就把我推给那姓赵的去了!……” 柳天赐手往后摸索,想找个椅子坐下,她气得他腿软。她一见,抢先一步,把椅子搁在他身后。 “是我要把你推给他?”天赐坐在椅子上。 “不用你推,我自己去找他。女人图啥?谁给她锦衣玉食,谁就是拿她当心肝……” 她当闺女那时也和他这么闹过。她那么俊俏的小闺女,一点也不闹人就没趣了。今天可不一样。她不是在闹着玩,她心里有他猜不透的大主意。 等她停下来,他说:“我一个穷瞎子,这辈子还能遇见你,就是天大福分。你图不了我啥。”他摸索着地面,找他那根倒在地上的竹竿。干脆不摸它了,站起来就走,却一脚踩在竹竿上,差点滑倒。 铁梨花赶紧上来扶住他。他不领情,把胳膊抽出来,微微仰着脸,给她一个倔强顽固的侧脸。 她由着他去。再缠磨下去,缘分也会越磨越稀薄。
- \0 P t8 j- h! B' u 就是这儿了。黄昏的时候,铁梨花带着黑子来这片榆树林。那场秋天的大雨在黄土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沟渠。山埂秃了,一头高一头低的轮廓更清楚了,在几里以外遥望,一定像是被丢弃了几千年的地老天荒的美人榻。它这么难找,父亲和她自己先后都找到了它,掘开了它。可找到了它,父亲的命还是没保下。她在榆树林里走走,看看,黑子在她前面跑跑,又回来,再往她左右跑跑。那个被掘开的墓道,早被山洪带下来的泥水石头填平。罪迹、证据都让老天爷给抹除了。 黑子突然“呜呜”地低声吼叫。她回过头,见黑子前爪着地,两只后爪刨挖。一会儿,又换了个地方,嗅嗅、刨刨,再回到她身边,焦躁不安。 “黑子,你啥都看见了,只有你一人知道底细。知道啥,你告诉我,啊?” 黑子埋下头没命地刨,一会儿就刨出三四尺深的一个坑。再刨下去,所有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所有的罪证就会被开肠破肚。 突然它停下来,两只耳朵耸动着。有人来了。 铁梨花远近看了几眼,并不见任何人影。远处火车鸣叫一声。鬼子让八路摸了哨之后,在车站边上盖起了一座小炮楼,这两天火车又开始准时叫。这趟火车过去,天就该黑了。 黑子不再刨挖,支着耳朵尖,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一定是有人在偷偷朝这边来。黑子不是那种瞎咋呼的草狗,在判断这人的动向之前,它不会轻易出声。 铁梨花蹲下身。刚才黑子刨出的坑正好能藏下一人一犬。这里的树又密又乱,眼下树落了叶,但树枝条仍然织成密实的网。她的手捺着黑子头顶。狗明白它这时不能动,也不能叫。 天暗得很快。周围一点活的声气也没有。铁梨花的腿和脚都给冻疼了。那个人藏在哪里,他想对她干什么?!…… 她对着黑子的耳朵眼轻声说:“上!” 黑子就朝盯准的目标“嗖”地一下飞出去。 “哎呀,狼来了!”她叫喊起来。 对面枪响了两声。黑子叫起来,一面左边跑跑,一面右边跑跑。 “黑子回来!”她叫道。 黑子还是左边跑跑,右边跑跑,只是边跑边缩小它袭击的半圆圈。远处,双井村的狗陆陆续续咬起来。 “黑子,给我回来!” 黑子跑回来,还在疯了似的叫唤。 “还真是你呀!”铁梨花大声说。 她是七分猜三分诈。她慢慢从坑里站起,拢了拢头发。 “梨花,幸亏我带了枪!”张吉安的声音在二十来丈之外。“你咋知道是我?” “旁人能有这么好的短枪?”梨花笑着说:“旁人也不会跟这么紧护卫我呀。” 张吉安走了出来。他一身呢子大衣,戴礼帽,裹了一条长围巾。 “打着狼没有?”她说。 “它一跑出来我就看出它不是狼。”他听上去也笑嘻嘻的。“听你喊,我是怕野兽伤了你……” “你该怕野兽碰上了我!”她哈哈大笑。 “你一人咋跑这儿来了?”他问道。 这时候两人走得面对面了,但隔着浓浑起来的黄昏,谁也看不清彼此的神色。她想黑子真是聪明:它此刻不急着过来向这位不速之客献殷勤。它不知在哪里观察局势。 “我到了你家门口,碰见两个小娃子,说看见你往这边来了。” 她咯咯地直笑,说:“吉安大哥也成那跟着人吃蚂蚱的燕了。” “到处闹八路,怕你不安全。”他被她笑得有几分恼。“你一个妇人,天黑了还往这老坟岗上走,我当然得跟着。” “粮价涨了七八成,古董价也该涨了吧?”她说。“那天我拿出一对玛瑙耳环,让牛旦到黑市上问问价,他还没找着买主。” “梨花你也太见外了。有东西还用着往黑市上拿?拿到我这儿,你只管开价!……”张吉安急得嗓音都劈了。见梨花不做声,他又说:“镇上几家大户开始赊粮了。收下秋庄稼才多久啊,都有饿死的孩子扔出来了。这一场仗打阔了几个人,打穷了一国人。” “吉安大哥,你来找我,有事啊?” 他一愣。她一下子把他扯得很远的话题扯了回来。 “没事我不能来看看我妹子?”他笑着:“几天不见,眼睛闭上睁开看见的都是你……” “哟,您可别跟我唱山歌!”她又笑起来。 “我说的是实话。你离开赵家的那二十年里,我常常梦见你。” “梦见我和你一块儿,掘出一座金銮殿来?” “那都说不准。我今天是来带你走的。听说鬼子和八路会有一场恶仗要打,董村和上河村,还有双井村,这几个村一半的年轻男娃都是秘密八路。鬼子要清剿,听说赵元庚也出了不少人马,帮着清剿……” “他不曲线救国了?” “救国也不耽误他剿共。在日本人来之前,他的对头就是老共。我打算接你到津县去……” “他们打他们的,我一个敲疙瘩的女盗,谁也碍不着我,我也碍不着谁,谁打谁我都得守着这块地方敲疙瘩。” “可赵元庚的老太太埋在津县那一带!” 铁梨花心里说:我还真没猜错。 “噢。” “梨花,这回你一定得跟我走。……这场仗越打越恶,美国人要是在太平洋上收拾了小日本,就会来中国帮中国人收拾他们。也就是一年半年的事。现在日本大商人都在大批收购中国古董,仗打完之前,他们得逃出中国去,以后再来中国搜刮宝贝,就没那么容易了。咱们的财运来了。” “咱们?谁们?”她问道,心劲给鼓励起来似的。 “地痞流氓都在发古董财,赵元庚那种臭丘八都能霸占国宝,你不觉着冤得慌?……” 张吉安平时的嗓音温润悦耳,一激动就乍出毛刺,并且拔得又高又尖,这时你会意识到他也是从大兵中摸爬滚打出来,像每一个下级军官那样扯破喉咙喊:“稍息!立正!你妈拉个巴子!……”喊过来的。 “冤得慌。真冤。”铁梨花说。 “当然冤!凭你这样的传家本领;凭你这样身怀绝技,你我一合伙,准能找到陪着老太太一块儿下葬的真鸳鸯枕……” “吉安大哥找了二十多年,才找到我这个合伙人,诚心天鉴。” 张吉安听出铁梨花声音中的挖苦,还有些悲凉,他安静下来。他再开口,嗓音又是那么温润悦耳。他叫她千万别误会他的意思,他找了她二十年,是因为忘不了她。从头一眼看见她,他眼睛就让她的美貌光焰给照瞎了,从此他的眼睛对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是瞎着的,再也看不见她们。她曾经在赵家用过的一块手巾,一个茶杯,都被他偷偷藏起来,一直带在身边。 他真是有一副难得的嗓子,可以刹那间变成破锣,也可以一眨眼变成光滑的绸子。现在这嗓音说起世上最下贱最罪孽的事物,比如掘墓翻死尸,也都成了委婉的山歌。他说他的交易本领加上她的敲疙瘩绝技,能让他们成为这一带最富有最美好的一对儿。那他们的下半辈子,就是最享福的。 她没等他说完,就走开了。 他一把拉住她,声音更加柔软。他就用这绸缎的声音说起那个尹医生。他只不过是个小小的掮客,在日本的大古董商和中国走私者之间收点小利。现在用不着这样的掮客了,他张吉安在上海、南京认识了好几个日本大商人,直接跟他们交易。这些日本大商人可是真的爱中国呀,看见中国人随随便便用战国青铜灯盏点灯纳鞋底,用宋代官窑碗吃榆树皮糊糊,他们的心疼得滴血,说多伟大美妙的古代文明就这样被糟践了。所以他们得拿出血本,把这伟大的古老文明一星一点运回日本,保存起来。他和她得帮着他们,别让那些用宋代碗吃杂面条、用战国青铜灯给牲口添夜草的愚昧同胞毁了祖先的宝贝…… “你总算把实话告诉我了。”梨花说。她一面往杂树林外面走去。 张吉安跟着她,叫着:“梨花,我还没说完呢……” “还说啥?说你找了我二十年是因为你是天下第一大情痴?是因为我国色天香,让你这情痴一见钟情,钟情至死?”铁梨花拿出小闺女的姿势,像是要再刺得他说出更多痴话来。“你不是找我找了二十年,你是找一把活洛阳铲找了二十年。再说你根本不用找我,我走到哪里都没走出你的掌心。” “梨花,你这样说,可冤死我了!……”张吉安的嗓音又乍出毛刺来,又能去几列大兵前面喊,“立正、稍息、妈拉巴子了。” “你跟着我,为了学到我的绝技,对不?” “你听我说……” “告诉你,我铁梨花铁娘娘根本就没什么绝技。什么往老坟头一站,就头晕,那是瞎猫碰了死耗子。要说我有那怪病,也是小时候。也就那一两次。可你们谁都信!我真可怜你们,自己不信自己,非装神弄鬼,才信,才踏实。” “……你没有那个头晕病?” 铁梨花笑笑:“你白白打了我二十年的埋伏。你打埋伏可比八路埋伏鬼子还耐心。”说完她甩手便走。 “站住!”张吉安用一副地道丘八嗓音叫道。接下去,似乎就该是下一声口令,“向后转!” “梨花,你就帮我这一个忙,等你探到赵老太太的墓,咱把那鸳鸯枕一卖……” 铁梨花转过身。她看见他手里什么东西乌黑闪亮。是驳壳枪。 “你打死我这个种红薯、纺棉花的婆子有啥用?这世上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她说。“我也不值得你那子弹。” “你别误会!……” “是你误会了。你误会了二十年,末了一看,我就配回家种种红薯。”她凄惨地笑起来。“我也太拿我自个儿当人,以为男人真会爱美貌。我也误会了:以为毕竟有男人会真爱我;爱我的男人千错万错,但爱我是真的。因为我美呀。哎呀,这误会可闹大了。这不怪别人,怪我。” 她再次调转身。 张吉安从后面扑上来,拉住她的胳膊。 “你别懊悔莫及。”他说。 “去吧,去报官,说你逮住了盗墓贼的女首领。” “梨花,你就伤我心吧……”他死死把她拖入怀中。铁梨花踢打起来,张吉安的丘八身坯子铮铮如铁,已经把她压在下面。他拿着手枪的手紧紧按住她两只手腕,把它们举在她头顶,另一只手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你连那瞎子都要,就不要我?……我倒要看看,你为瞎子守着什么冰清玉洁的……”他又狠又流气,嘴唇堵在她嘴上。 突然,他的手松了,同时“噢”了一声,手枪又响了,打出去的子弹伤了他前面的一棵树,树疼的直哆嗦。 黑子死死咬在他后脖上的皮,并两边摇晃着它的下巴。 铁梨花野劲上来了,从他手里夺过手枪,给了他一枪托。 “黑子,咬死他!” 黑子发出呜呜的低吼:可是解了馋似的。张吉安毕竟军旅出身,和黑子撕扭一阵,就不分胜负了。 “放开他!”铁梨花对黑子说。她把枪口对准张吉安,感觉心在打夯。她求自己的心平静下去,别让她一抽风欠下一条不值当欠的命。 “梨花!我是真的喜欢你……” “什么也别说了,再说我可就要吐了!” 他站起来,额角一大片黑乎乎东西。是让枪托砸出来的血。衣领也被撕烂了,也有一片血迹。 % u; I1 e9 l/ X9 j4 v
回到家里,铁梨花把藏着的几件首饰找了出来。她盘算着张吉安调兵遣将的时间。他在两个钟点里就能再回来。会带多少人回来?乡保安团的一个班?一个排? 她叫牛旦和她一块儿去趟盗圣庙。 把香供点燃之后,铁梨花从神龛下拿出一桶用了一半的油漆,开始给盗圣的手上漆。牛旦看着她,一声不吭。 “也不知谁,漆得还剩两个手了,又不漆了。”她像自己跟自己说话,“漆着漆着,听见外头枪响了,搁下桶跑了呗……这鬼子也讨厌,不让人家把盗圣爷漆完他再来……” 她叫儿子把蜡烛端上,凑到她跟前去。 “也说不定这上漆的人怕人看见。肯定是掘了谁的老祖坟,心里怕,来这给盗圣爷上上漆,讨好讨好盗圣爷,让盗圣爷保佑他。” 儿子只是替她端着蜡烛,站在她身边,从影子上看,他自己就是个巨大的蜡烛台。 盗圣油漆完了,两手新漆,在烛光里,像刚刚洗干净似的。 “咱回吧?”儿子说。 “不回。”母亲说。 “为啥?” “到时候你就知道为啥了。”她四下看看:“这盗圣庙有两百年了,还是不漏雨不透风。总有掘墓敲疙瘩的人给它修缮。你不冷吧孩子?” 牛旦说他就是冷得难受。 “那可得忍忍。忍着吧,到了你亲爹那儿,炭火盆、红棉袍,暖得你非上火不可!”她说。 牛旦使劲看他母亲一眼。她像是突然想开了,打算回去做五奶奶了。 “本来嘛,放着好日子不过,出来做贼。”她扶着墙坐在一个角落里,又拍拍她旁边的地面,“来,陪娘坐会儿,以后你是赵家大少爷,我是赵家五奶奶,就不会像这样相依为命了。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牛旦挨着母亲坐下来。母亲把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牛旦就这样靠着母亲,睡了很香的一觉。他似乎又成了以往的瞌睡虫,一觉睡下去连梦都不做,连远处村里的狗咬都没听见。狗咬得很厉害。听都听得出它们在仰天泣血。 黑子在窑院里跟着村里的狗咬,边咬边跺着四个爪子。柳天赐披着棉袍爬起来,刚摸到床边的竹竿,就听见大门被撞开了。杂七杂八的脚步从过洞台阶上冲下来。 柳凤在隔壁叫道:“爸!您别怕!” 父亲听出女儿自己怕得直抖。 进来的十多个兵要搜查。问他们搜什么,他们叫父女俩闭嘴,老实待在屋里。 手电筒光亮到处晃,柜子里、床底下,柴棚里……这是个家徒四壁的寒窑,一共没几件障眼的东西,搜得天翻地覆,两袋烟工夫也就翻到底了。 等他们走了后,柳凤问父亲:“又搜查抗日分子?” 柳天赐没说话。他也在猜测。 柳凤说:“我去看看我梨花婶。” “凤儿,别去了。”柳天赐突然猜测到什么,叫住女儿。 柳凤不解地站在门口。 “他们是先去了她家,没抓住她,才来这儿的。”天赐想起她和他怄了气之后,就再没来过。他对着天说:“恐怕你梨花婶子又走了。” “她又走了?去哪儿?” 父亲在想,这回一别,是不是又要错过二十年?还是要错过一辈子? 张吉安带着一个营的人把董家镇附近的所有路口都看起来了。铁梨花和他翻脸之后,他找到一个和赵家大奶奶陈淡云好了几十年的老尼姑,把淡云请到津县一家斋馆里见面。老尼姑只告诉赵大奶奶赵家的长子找着了,但先得在斋馆里和阿弥陀佛的大奶奶碰个头,再由大奶奶领回去。嘱咐了又嘱咐,赵府里只有大奶奶有这份人缘和信用,能把这事做成,了却赵老太太的遗愿。 赵大奶奶李淡云看见从桌边回过脸来的人头上包着绷带、脖子上也缠着绷带。接着她认出了他是谁,惊得哆嗦了一下。 “大嫂,是我。”张吉安慢慢站起身,眼圈红了。 赵大奶奶眼圈也红了:“吉安!……你也真是!还约到外面!我能让你哥动你一根手指头吗?” “当年我年轻、糊涂……”张吉安低下头,掩藏他红了的鼻头和滚出眼眶的泪水。 “你现在就不糊涂了?!”赵大奶奶伸出米脂一样的手指头,在这个生分了二十年的表弟鼻尖上点了一指头。 这一下,亲热就回来了。 “当年为一个女人,你就怕你哥把你咋着,你哥有这么小气?女人没了再娶,自家兄弟一根血脉就这几个!” 张吉安点点头。他知道李淡云和谁都和稀泥,谁都不得罪,但赵元庚真要杀他,她是不会费劲拦着的。他把她请到外面,不是指望她拦着她男人的刀枪,而是让她先听他把要紧话说完,把表兄弟之间谈和的条件带回去。 他把铁梨花、铁牛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李淡云。晚上张吉安带着人到了董村,发现铁梨花家挂了大锁,破开锁进去,房里的油灯还点着,一笼屉热蒸馍还温在灶上。看上去娘儿俩没有出远门。 等了两个多钟点,还没有人回来,张吉安便派十几个人去抄查了柳天赐的窑院,他自己带着人,在大路小路上都放了暗哨。 他自己带着人晃悠在火车站附近。只要铁梨花敢带着牛旦搭乘日本人把守的火车,就一定落在他手里。 只要先落在他手里,他就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劝她入自己的伙,去掘赵老太太的真坟,掘那个真鸳鸯枕。她十有八九会从了他。因为她一旦落进赵元庚手里,她知道什么在等着她。他知道她的性子,她会鱼死网破。 往津县城开的快车在董家镇站不停靠,在站上呼啸而过。火车带来的风掀掉了张吉安的礼帽。他捡起帽子,看着火车开出站去。 坐在车窗里的铁梨花头靠着高椅背,头上包一块头巾遮到眉毛。火车从董家镇站穿过时,她眼睛看着窗外:煤气灯下,一顶礼帽在站台上飞舞。接着她看见了一个头缠绷带的男人追在这顶礼帽后面。她一点也不躲闪,看着往头上扣礼帽的张吉安很快被火车甩到后面。她回过头,眼睛盯在牛旦身上。牛旦坐在两排椅子中间的地上,两条长臂在她膝头上叠摞,叠成一个枕头,脸颊枕在上面。他是真睡着了,他母亲的眼睛却在头巾的暗影里和美丽的眼帘下不停转动。 她和牛旦是在董家镇火车站外三里的地方扒上车的。铁轨在那里转个大弯,火车放慢了速度,她飞跑几步,往前一窜,就够着脚踏上的扶手,跟着就把身子悠上去。牛旦追了很大一截路,才跳上脚踏板。牛旦和栓儿以及董村所有的孩子对扒火车都不陌生。但他没想到母亲胜了自己,她那纺花织布做针线的身子扒火车竟比他好使。 母亲叫他啥也别问,只管跟着她走。既然她答应带他去赵家认亲,他啥也不用问了。 火车是往东去的。就是说,是往洛阳去的。快到第一个小站时,母亲和儿子跳了下来,从车门进到车厢里。车刚一开,列车员就抓住了这母子俩。母亲浑身摸,大呼小叫地哭起来,说扒手扒走了她的钱包,火车票装在那钱包里。列车员看看这个四十岁的白净女人,一身上乘黑直贡呢袄裤,身边带着七尺的儿子,也穿着周正,不像混火车的无赖,打算开恩把他们捎到洛阳,可这女人说钱都没了还去洛阳逛啥?她请他行行好,把她搁上回津县的火车,她要回津县的家了。 铁梨花和牛旦没有出站,就直接上了往西开的火车。这是一趟快车,在董家镇不停,第一站停的就是津县。 8 k8 g. o* c* ^+ h& x" J( H
津县下车的人不少,铁梨花不敢大意,拉着牛旦夹在最挤的人群中走出了站。张吉安在董家镇的车站截不到他们,或许很快会追到津县来。 一个古县城没几盏灯火,偶尔会有一辆骡车走过去,牲口蹄子踩在狭窄的路面上,从很远就响过来,走过去很远,也听得见那“踢里踏、踢里踏”的蹄子声。 出了火车站,在牲口粪气味刺刺的城关路上走了不到一里,铁梨花带着牛旦拐下小路。 “妈,咱这是要去哪儿?” “你不想去见你爸了?” “咱……咱这是去见我爸?” “你要再问,咱由这儿就折回去。” “我是怕您走迷了呀。您来过这儿吗?” “来过一回。” “我咋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她半逗乐半怨艾地补一句,“当儿子的有几个真知道做娘的心呀?你连你妈是谁,恐怕都不知道。” “……这到底是啥地方?” “好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牛旦跟在母亲后面走着,打着哈欠。越走夜越深,头上的树枝杈把星星月亮照得半明的夜空网成一小格、一小格。脚下的路渐渐地陡起来。四周不见村落,连狗咬都听不见。 “妈,这儿您来过一回?” “啊。” “来干啥?” “走亲戚。” “来这儿走亲戚?!” “是走你的亲戚。你们赵家的亲戚。” “妈您尽说啥呢?越说人越迷!” “你叫我说么。” 又走了一阵,铁梨花停下来,看看天上,又看看四周。这是在一个山坡上,细看有一丘接一丘的坟头。再走一阵,就是坡顶,他们脚下出来一条路。路是新铺的,就只能让一人独行。 铁梨花叫牛旦等一等,她走进小路旁边的树丛。不久她提着个铁桶出来,桶里装着一把洋镐和一把洛阳铲。牛旦说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洛阳铲,又大又利,三五铲子下去,地上准能打出一个小号井口那么大的洞。铁梨花叫儿子跟她来。两人来到一座新坟前。 “你得帮妈敲最后一个疙瘩。” 新坟和一般种红薯、纺棉花的农家男女的坟一模一样。只不过坟前铺着十来块青砖。 铁梨花叫儿子撬起一块砖,把它翻开。头一块砖翻过来,上有六个洞。第二块砖上有五个洞。翻到第三块,牛旦明白了,这些青砖是一副牌,是和了的“清一色”。 铁梨花指了个地方,让牛旦开始下洛阳铲。 “这是谁的?……”牛旦不太情愿地把铲尖插进土里。 “你只管掘。以后去了赵家,再犯敲疙瘩瘾,就过不了了。咱娘儿俩过它最后一回瘾……” “可……可这坟看着老穷气!”他胳膊提起,把带上来的土倒出来。 “妈探的墓有错?这墓可不穷气,这座山头都叫它占下了,一座山都是墓,还穷气?” 铁梨花点上烟袋锅,看儿子的身体随着越挖越深的墓洞矮下去了。渐渐的,那一人粗细的洞就只剩他的头顶露在外面。他的棉袄、裤子已经一件一件被扔出洞口。 “孩子,你知道这是谁的墓?” 牛旦在洞下瓮声瓮气地回答他咋会知道。 “是你亲奶奶的墓。”铁梨花平心静气地说道。 已经低于洞口的脑瓜顶马上向上冒了冒,铁梨花用脚尖踩住了它。 “你怕啥呀孩子,是你血亲的祖母呀!活着没见上,死了见个面,我做母亲的也算有了交代。” 下面传来牛旦沉闷的声音:“妈!你叫我上来!……” “一会儿叫你上来。你祖母带走那么多宝贝,你得帮我掘出来,我才叫你上来。”她穿绣花鞋的脚在牛旦厚厚的头发上抚了抚。 三星偏西,碰到棺材盖子了。洛阳铲换成了洋镐。儿子在墓坑里掘,母亲在上面提土。 “臭不臭?”母亲问道。 “可臭啊。”儿子在两丈深的穴里回答。 “别嫌臭,臭也是你奶奶呀。就从这土里臭了的骨肉里,长出了你爹,又长出了你。”铁梨花呷着早就熄了的烟袋锅说道。 “会叫她坐起来不会?”她问道:“用绳子套住她的头……” “可沉呐……”牛旦咬着牙说。 母亲一听就知道他正将一条绳子套在尸首的脖子上,和尸首面对面,自己身子往后挺,尸首也就被带得坐起来了。让尸首坐起来,是为摸它身子下面的宝物。 “好东西不少吧?”母亲说。 “看不见……” “枕头呢?” 牛旦没声了。不久,他叫道:“是镂花的!摸着可细!……娘您接着!……”他听着欢欢喜喜,劲头十足。然后洞下传出一声精细瓷器碰到铁器的让人揪心的轻响。 铁梨花开始往上扯绳子。月光和星光照在一点点上升的铁皮桶里,里面有一件和月光星光一样清明的物件。她把桶搁在坑边,摘下头巾,裹住那镂空薰香鸳鸯枕,才把它从桶里拿出来:它冰冷刺骨,她怕它冰着她的手。 “摸摸你奶奶的嘴里,看看含着夜明珠没有?”她把桶系下去。 “妈……” “别怕,她能咬你?她是你血亲的奶奶!” “妈,拉我上去吧!” “宝贝还没装完呢。” 她听见牛旦呕吐的声音。这一声吐得可透彻,把大肠头子都吐翻了个儿。 “快点装吧。不然你爸放在里面的啥毒药该让你把血都吐出来了!”母亲说。 “我爸放毒药了?!”牛旦用他吐走调的嗓门问道。 “那能不放毒药?那种毒药你闻不了多一会儿就得死。他为保着他娘的瓷枕头,啥都干得出来!……” “妈您快拉我上去吧!” “宝贝还多不多?” “多着呢!再有俩钟头也装不完……” “那你倒是快着点啊!” 牛旦在墓坑里又忙又吐,她在墓坑外唠唠叨叨,说这世上真有赵家老太太这么想不开的人——有财宝陪伴她,她孤单单躺在山头上也觉着挺热闹,挺美。老太太被她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在这儿,没想到孙子来串门了。 牛旦不再求母亲拉他,他自己蹬着坑壁,一点点爬了上来。“妈!……” “你上来干啥?!下去!……”铁梨花用牛旦从没听过的一种古怪声音说道。 “妈,我……” “不是说你,牛旦,我是说你身后头那个。”牛旦“呃”地踩空了,栽进坑底。 “怕啥呀牛旦,那是你奶奶呀,她不愿意你拿她那点宝贝!在后头追着你呢!……” “……妈!……您到底干啥呀?!” “我干啥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铁梨花对墓坑里说道,嗓音枯干。 她说她早在发山洪那天夜里就猜到是谁害了栓儿:牛旦一个人回来了,进了柳家的窑院,脱口就喊“嫂子”,照理说俩人一块儿出去,走失一个,回来的那个该脱口叫“栓儿哥!”他脱口唤“嫂子”,证明他知道“栓儿哥”不会应答他;栓儿哥已经死了,是被他推进墓坑,害死的。那以后的几个月,为娘的只不过是在一步一步证实她头天夜里的预感。 “都说你妈三分鬼七分人,鬼才能把人做的鬼事看清楚:你开头说栓儿跑在你前头,桥断了,把你留在了桥这边,后来你又说栓儿是为了回去找黑子,从桥上跑回去,再过桥的时候,桥断了。你忘了狗比人跑得快呀,我的儿!你的破绽骗得了凤儿、你柳叔,骗不了你娘!因为娘也不是个实打实的好人,你娘也起过毒念头。不过那些毒念头都为了儿女情长的事儿。” “妈,我不行了!我快要毒死了……”墓坑下的声音病恹恹的。 铁梨花感到面颊冰凉。那是流出的热泪很快冷下去。她告诉儿子她是怎样一点一点证实她最初那鬼使神差的判断的:黑子回来,牛旦怕极了,因为黑子是他行凶的眼证,它扑他,咬他,一见他和柳凤亲近,就以为他也会害它的女主人,更是拼了命也不让他靠近她。这就让他对那狗起了杀心。他从家里翻出六六粉——她总是把那一类毒药高高地挂在厨房屋梁下,怕人、畜碰了它,给药了。她一看那张包六六粉的纸给团了,扔在柴堆上,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当然不会自己当凶手,他得去买通一个人帮他行凶。那个被他买通的孩子趁着柳先生在上课,黑子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在狗食钵里放下半斤拌了毒的烧饼。等他看见母亲贴在墙上的黑狗皮,以为他这下可灭了口,所以一看黑子活着,跑进来,以为见了黑子的冤魂。她当时看着他那脸,他那眼神,才知道那就叫做丧魂落魄。 “孩子,你身上流的血,毕竟有我一半,那就是你为啥想要柳凤的温存,又害怕她的温存;你良心还没都让你屙出去;你不愿意既占了你栓儿哥的财宝又占了他的女人,所以凤儿一跟你亲近,你就躲。你越躲凤儿,我越明白,让凤儿守寡的就是你。” “妈,你叫我上来吧!”牛旦抽泣起来。 “妈问你,你是为柳凤害了栓儿不是?” “不是,……我,我不是那种混蛋……” “栓儿娶凤儿的时候,你心里不难受?” “难受是难受…” “咋难受的? 牛旦的一只手抓住了铁梨花的裤腿。铁梨花蹲下来,用力握着儿子的手。儿子满面病容,嘴角松开来,挂着白沫。 “你是为凤儿杀人的吗?”铁梨花觉着自己的手使着一股力,似乎只要儿子对她所问的点头承认,她就会把他拉上来。她就饶了他。“你只管告诉妈。妈是过来人。你见栓儿和凤儿进了洞房,心里可熬煎,是吧?” “是熬煎……” “为了把凤儿夺过来,你才起的杀心?” “可那熬煎……也就是两袋烟的事儿……。” 铁梨花一下子跌坐在坑沿的土上,同时猛地抽出手。牛旦毫无防备,脚没有蹬住,顺着坑沿滑下去。 “妈,我会为了个女人,就……”他在坑底下说。他的意思是母亲太小瞧他了。 过了一会儿,铁梨花见牛旦再一次一步一步蹬着坑沿爬上来,对他说,她一直以为他谋害栓儿,是因为他太爱柳凤,被痴情糊住了心。一个情种,热血冲头,一失手把事做绝了,杀了自己的兄长,她做母亲的在心里能懂得他,能袒护他,也差不多能宽恕他。但她现在明白:他爱凤儿不假,不过远远不胜他爱财宝、爱那三进院的大瓦房、四匹马的大车。她也是从那个追踪她二十年的张吉安、赵元庚那里,明白了这一点。原来世上的人十有九个半是爱财富胜过一切的。 牛旦又要爬到洞口。他大口喘着气,泣不成声:“妈,您叫我上来,……我和您慢慢说……” “牛旦,你知道二十一年前,你生下来那天早上,你娘咋了?……” 她告诉他,为娘的如何抱着刚出生一天的他跑到河边,掐住他那小脑袋就往水里按。她突然想起她还没让孩子吃过一口奶;她怎么也得让孩子吃饱了再去投胎。他一呷她的奶头,她软了,这才想到老人们说的,这世上啥都是假的,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是真的。 她跪在墓坑边上,用枯干的嗓音说,老天咋让她做那么难的事?!二十一年了,还要让她亲手杀了她身上掉下的这块肉。然后她慢慢站起来。 一步步往上爬的牛旦看着这个一身黑的细高身影。 “我是命定要犯这罪过了:命定得杀死赵家这个长子长孙。这时下手,比二十一年前可难多了呀!”她的一头乌发披散下来,被冷风抖开。 “娘……”儿子以垂危的声音唤道。 “你为啥不抵赖?你抵赖呀孩子!娘不想叫你死,你抵赖得能让我相信一分一毫,我就像二十一年前那样饶你一条命。……你抵赖呀!”母亲气绝般地说道。 儿子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来。他真的抵赖也不可能让母亲相信一分一毫。 “孩子,我成全了你吧。留下你,你也废了。这时候你想到‘盗亦有道’,太迟了。这些天你白天悄悄去修缮盗圣庙,夜里梦游去庙里烧香祷告。你魂魄已经不在身上,早归了阴了,留着这空皮囊还有啥意思?既不能做我的儿子,也不能做凤儿的男人。你废了。谁让你身上有我的一半骨血呢?要是你和你爹一样,造了孽作了歹照样八面威风、四方体面,那咱另说。可你不一样啊,你造的孽让你自己落下这么大的心病。你那出了窍的魂儿回不来啦。” 牛旦又一次爬到坑沿上,手指头楔进泥土里。 “孩子,你是想跟娘抵赖不是?” 铁梨花被自己的泪水浴洗着。 儿子不顾一切地往外爬,两眼直瞪瞪的。眼看他又要拉住母亲的裤腿了。母亲往后退了一步。 “你和栓儿五岁那年,我带你俩去庙会看戏,给你俩一人买了一盘水煎包,你俩都偷偷揣了一个在兜里,都偷偷给我,叫我吃,俩人的新衣裳弄了两兜油!……” 铁梨花说着,跪在坑沿上,轻轻抚摸着儿子年华正茂的头发,然后用力把那颗比二十一年前大了许多的脑袋按下去。她这是头一次亲自动手往墓坑里填土。 + Y; s" o" K4 \6 G# ^" z4 Y' o6 T5 Z
- w/ g6 D3 V' |; ]
( v0 G. N# @& ~; S% ?7 a: Q第九章
. @6 z6 _2 s" w% J% F% d F
" A I' ]6 T a% X( P
; e" t2 t/ R9 \/ E( D' e: W) B0 S/ e0 c* O8 @5 ?
人们后来记得这天是腊月初三。冬天过了一半,还没见一场像样的雪,到处都是很厚的尘土。人们在尘土混着油垢的桌面上赌小钱。有人说牛旦那货手面大,他不来玩没啥看头。 从梯子上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白净脸,拿文明棍。人们在这样一个陌生的文明人面前多少都有点拘谨,都不咋呼了。汉子看看各张桌,像是在找谁,又没找到。领他进来的跑堂明白了,讨他欢心地笑着,指指屏风后面。 “杜康仙”窑洞赌场也知道遮羞了,把等生意的窑姐们隔在屏风后面。 汉子去了几扇屏风后面,马上又走出来。他对跑堂的不高兴了,他怎么以为他要找窑姐呢? 这时赌场门口有人大声照呼:“铁娘娘来了?” 白净脸汉子朝门口看过去。 铁梨花成了另一个人,银灰紧身旗袍,领口袖口滚黑貂皮的边,一动一扭,像一条站着游的鱼。她眼一抬就看见了白净脸汉子。 “张副官!”她叫道:“等半天了?” 人们心想,这位张副官是不是传说中赵元庚那个文武双全的表弟张吉安。 铁梨花胳膊上挎着一个布包袱,里面有个长方的物什。她走近了,人们才看见,她浑身上下至少佩戴了几十件首饰,一动一闪光。 “带来了?”张副官问。 “带来了。” 张副官朝她身后的门口看看,眼睛迷糊了。“没见他进来啊?” 铁梨花拍拍胳膊上挎的包袱;“在这儿呢。”她从一张桌上拿起一个酒瓶,灌了一大口酒。 “我是问铁牛……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出去说。” 铁梨花就像没听见他的话,把挂满酒珠子的下巴一拧,就在肩上蹭干了。人们发现她白眼珠发红,好像上这儿来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她今天美得有些可怕。 “你说谁?”她问,似乎忘了自己儿子的大名叫铁牛。 “你托人带的话呀——说你们娘儿俩一块儿来。” “噢,对了,你原打算拿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赵元庚那儿请赏的。” “要不,咱到那后面去说?”汉子想把铁梨花往屏风后面让。铁梨花躲开了他,又喝了几大口酒。酒瓶空了,她就手往地上一掼。动作不大,却毒。 人们开始起哄,喝彩的鼓掌的,一片尘土飞扬的快活。有人把一个瓷茶杯递到她手里,请她也干了。她一仰头干了里面的酒,又是那样把杯子掼在地上,以同样狠毒而不见动静的手势。 “铁娘娘好酒量!”人们捧场。 铁梨花两腮开出两朵粉红牡丹,朝捧场的人一笑。是那种把三教九流统统迷死的笑容。 “才知道?”她说。“非得喝点酒。喝下这点酒,你们这些牛头马面看上去才有人模样。” 她踏着一个条凳,上到一张桌上,把上面的骨牌用穿绣花鞋的脚尖扫到地上。 “那,你们都看好喽——”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布包袱里掏出了一个瓷物什。人们意识到他们正半张着嘴,倒提着气,瞪大眼看着的,正是那个镂空薰香鸳鸯枕。 “梨花,别摔着!”张副官挤到桌子下面。“你怎么醉成这样?!” “我不醉成这样,你这屎橛子不就让我看出原形了吗?”铁梨花把瓷枕搁在右手的掌心上,让它轻轻打晃。“都看见了?这就是那个鸳鸯枕;就是为了它,多少人尔虞我诈,自相残杀。栓儿是为了它死的,我的孩子牛旦,也是为了它死的。这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得为它死。” 张吉安向门口跨了一步,马上被铁梨花喝住:“要去叫人吗?等一下。” 张吉安不动了。 铁梨花露出小姑娘得逞时的快活来。就像掼空酒瓶和粗瓷杯,她的手腕子一抖,鸳鸯枕已经碎在桌下的地面上。 “再不用把它埋了挖、挖了埋,让人为它伤天害理,德行丧尽了。”她淡淡地说着,一边用包袱布擦着手。 * O% Z- Y3 o* q4 |% Z; b" @
人们对后来的情形说法不一。有的说铁梨花当场就被张副官叫进来的兵给绑走了。有的人说张副官一见那瓷枕碎了,没啥指望了,灰溜溜地走了。他走出去后,涌进来一大帮拿长枪的兵,把铁梨花给拿下了。也有人说,张副官没有把铁梨花捉拿到赵元庚那里去归案请赏。因为赵元庚的长子牛旦死了,鸳鸯枕也碎了,鸡飞蛋打,他即便送铁梨花去归案,在赵府等他的,也不会是犒赏。 那夜下了场大雪。憋了一两个月的雪填墓坑似的朝董村、董家镇盖下来。趁着大雪,八路从山上摸下来,和县城里正打算过阳历年的鬼子打了一场大仗。人们说:那枪声枪响得恶着呢。 在雪和枪炮声里,唯一一个走在路上的人影是个女的。后来人们都说那是铁梨花。 谁也不知那究竟是不是铁梨花。之所以这么传,是因为从那个大雪夜,镇上、村里再没铁梨花这个人了。世上也似乎也再没铁梨花这个人了。 说世上再没了铁梨花,是因为连董村小学校的柳天赐柳先生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柳先生常常拉他的胡琴,累了,停下来,问他的狗黑子:“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黑狗下巴耷拉在地上,眼神又老又忧伤。
- o- Y. ^6 p9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