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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地被人问起，“喜欢哪部小说的开头第一句话”。遂与对答。聊着聊着就说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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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第一句话和开头第一段不同。开头第一段可以拉一长串话，可以迂回，可以细致，可以故做平淡，可以绚丽回转。而第一句话，只有一句，你只来得及在一句里高密度极饱满的包含一切——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在第一句就急弦浓味、喷薄而出的。哪怕是第二句呢，可以让第一句缓一缓？——比如《红玫瑰与白玫瑰》开首第一句“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后面铺开“蚊子血、朱砂痣、饭粒、月光”等经典描述，但那终究不是第一句了。% l' v! b8 a" h- E" {* k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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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厚今薄古，但小说开头第一句方面，实在是今胜于古。因为以前的小说，都还常有一个”这故事是从某人那里听来的“之类的习惯，开头未必惊人。比如文艺复兴时还有“某某可敬的先生提到了这个故事”的习俗，直至莫泊桑，还时不时有“某大叔跟我说了这个故事，现在我写给你们看”，比较繁文缛节——这一点欧·亨利要强过莫泊桑，往往第一句就先声夺人，比如《麦琪的礼物》开头就是经典的数钱。中国古典章回小说，头一句基本是开场诗。开场诗完后常是劝戒词，先说些为人处世的道理，开个场拉拉人。比如《金瓶梅》开头先劝戒一下世人，才开始清河县西门大官人——如此这般，也就谈不到“开头第一句”了。 1 F+ V$ }( b' D* U9 T. F; I7 S& W
我私人的品位，好的小说第一句，包含足够多的信息，有悬念——这些不难。难的是，第一句如果能就此定下整部小说的基调和味道，那才是绝品。饱满，到位，色彩绚烂，有点悬念的酸引味，才好。 0 M: e, E# u c( C# K, t5 s
20世纪那几部杰作，《洛丽塔》、《百年孤独》、《情人》的开头早被说烂，是个读书的人都喜欢过。随口唠唠： }! O( u; d0 m9 |
《洛丽塔》：Lolita, 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My sin,my soul, Lolita。
" F5 o' N9 S0 H }) w当年看的第一感觉：音韵极美，带着一种咒语似的缭绕、起、落、执迷和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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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城记》：最好的年代、最坏的年代……
7 n! H# _. V( [- g9 a过于有名，无甚可说了。 ; f0 p" k' i& `7 |. C
《百年孤独》：“多年以后XXXX”。其实这可以统称为马尔克斯式开头。类似可爱的还有《霍乱时期的爱情》之：“这是确定无疑的：苦扁桃的气息总勾起他对情场失意的结局的回忆。” 外加《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开头那个“圣地亚哥·纳赛尔在被杀那天，清晨5点钟就起床了。” ' _; I4 M6 Z4 q
马尔克斯的爱好：他喜欢在开头就用一种诡异的诗意，聚集尽量多的悬念、剧透小一部分，然后加点儿时空变幻感。 马尔克斯说过，卡夫卡《变形记》那个第一句——“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教会了他许多。他年轻时在阁楼上读这句后，联想到自己爱讲神话的奶奶，就明白了如何写小说。后来马尔克斯长期保持此风度：始终用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讲许多神鬼怪异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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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开头，“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Un jour, j'étais agée déjà, dans le hall d'un lieu public, un homme est venu vers moi. Il s'est fait connaître et il m'a dit: "Je vous connais depuis toujours.”
! s$ H. J5 d' x6 M6 ]' ~4 `. ^+ a+ U/ E王小波《我的师承》里对此评述很精当，珠玉在前，我不置喙了。只一句：王道乾先生的译文比较零碎，短句多，看似没符合杜拉斯原文。但是这种淡淡质朴的短句（而非才气焕发的长句）才是《情人》的神韵所在。所以王小波才感叹无限苍凉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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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开头颇有开马尔克斯之先的意味，即剧透+悬念：“我的兄弟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最后一次坐在我们中间的那一天是1767年6月15日。” * I4 v+ b% h5 T- {
《看不见的城市》开头则意象斑斓，而且已经暗示了小说的特质：“不一定完全相信”及“兴趣”。
. u4 ~- ?+ I* G. j! G1 M1 b" a$ c（马可·波罗描述他旅途上经过的城市的时候，忽必烈汗不一定完全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但是鞑靼皇帝听取这个威尼斯青年的报告，的确比听别些使者或考察员的报告更专心而且更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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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恶棍列传》里有许多很巴洛克的璀璨开头。我喜欢以下这个：
7 a5 G7 K2 s$ ~' v7 w- ~4 v% V“1517年，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神父十分怜悯那些在安的列斯群岛金矿里过着非人生活、劳累至死的印第安人，他向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五世建议，运黑人去顶替，让黑人在安的列斯群岛金矿里过非人生活，劳累至死。” 博尔赫斯式的庞杂意象，妙的是还藏了冷幽默。 6 b) E+ O6 e. |- V+ T
《三国演义》，“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白鲸》：“叫我以实玛利好了。” 《局外人》：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6 w# K9 o6 c% {' p+ X7 t# z" t, ^
这基本公认加缪精神的集中体现，一句话把全本书的灵魂、气象甚至语句风度都统摄了。 《漫长的告别》：”我第一次看见特里·伦诺克斯时，他喝醉了，坐在舞者酒吧露台外的一辆劳斯莱斯银色幽灵上。“. c; d4 D# w. n1 x
一句话就传达了无数错综复杂的消息：名车、豪饮、莫名的带荒诞意味的阴暗奇诡味道。 2 T% F. O6 U3 h! o7 R
苏童《我的帝王生涯》：“父王驾崩的那天早晨，霜露浓重，太阳犹如破碎的蛋黄悬浮于铜尺山的峰峦后面。”
% _' J0 J* j. N; J4 @2 Z手法不算新颖了，但意象精致到位，情境如画，顺便把整部小说阴惨雾霭的气象都抹出来了。 * C( N9 W1 Z8 E3 d4 X
王小波《白银时代》：大学二年级时有一节热力学课，老师在讲台上说道：“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
/ \4 M- `- ~: I" n1 a: F虽然他应该还有更漂亮的第一句，但这纯属我个人喜好。这一句，统摄了《白银时代》，甚至也可以拿去概括《万寿寺》，有一种略带绝望的、自嘲的、微笑的、浮游的、轻盈的调子。 $ [# f& d1 A) P6 A d$ `7 t+ K
我近来最喜欢的小说“第一句”是伊恩·麦克尤恩《立体几何》：0 ^7 G( Q" L& w6 Q5 A$ K1 m# c
“1875年在梅尔顿·莫布雷举办的“异趣珍宝”拍卖会上，我的曾祖父在他的朋友M陪同下，拍得了尼科尔斯船长的阳具，这位船长1873年死于马贩巷监狱。” 开头惊竦奇瑰，而且全文读罢会发现，所有核心故事人物隐喻话题尽收在这一句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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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限小说，《伊利亚特》的第一行真乃千古绝唱：' f+ E( t& O# n9 z
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愤怒—— 暴风骤雨，飞流直下，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雄浑大气，尽在其中。 6 A3 ]# i% _4 ^5 s- L/ Z
自然，也有一些可爱之极，让你完全想不到结局的第一句：6 B) Z `! z5 J6 }
“对不起，樱木君。我喜欢篮球部的小田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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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5 1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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