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A的每日心情 | 慵懒 2025-5-5 07: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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签到天数: 4467 天 连续签到: 4 天 [LV.Master]十年《功德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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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
作者:汪曾祺 先生) `7 N6 y$ A) 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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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 o) P5 G( x5 x5 q9 y" ]5 h 他是十三岁来的。
+ I4 j) K+ Y/ B* r- o$ @. ~8 X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 M4 M/ l0 I5 n, `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也有帮。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远。有到杭州灵隐寺的、上海静安寺的、镇江金山寺的、扬州天宁寺的。一般的就在本县的寺庙。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他七岁那年,他当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当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他舅舅给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几步,后走几步,又叫他喊了一声赶牛打场的号子:“格当XX——”,说是“明子准能当个好和尚,我包了!”要当和尚,得下点本,——念几年书。哪有不认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开蒙入学,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幼学琼林》、《上论、下论》、《上孟、下孟》,每天还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 i% ?- G& i& \+ q/ W: `6 i4 L
舅舅按照约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带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领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点,给明子穿上。明子穿了这件和尚短衫,下身还是在家穿的紫花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
6 J6 { W( k" q- Z 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舅舅说,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从学名变成了法名。
3 I4 m8 u' f/ H5 }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地推他:“快走!快走!” ! {& [5 i$ P/ t( ?7 j5 u- K: p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5 H! r v- H: r* i( W' t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1 O6 E8 i% Y6 A4 T/ a) p2 V2 F 明子点点头。
3 K3 u, v4 s6 q4 v4 y" l4 W9 D4 h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6 s8 ] n1 @8 \& G0 J2 p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1 |( j$ I$ v* D$ h7 u “你叫什么?”
$ S* v3 n. J6 l* u+ d7 A$ z “明海。” 3 z; @9 l7 s: N5 D4 K
“在家的时候?” t- g: O9 `: q; Q+ M: Y% [
“叫明子。”
( w$ c6 k! i5 E% V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9 t5 a3 g" r1 N% d" m: c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 Z7 T; Z C1 A* T" I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哗——许!哗——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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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p5 O. W, S% @/ Y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一花一世界 : ~' g4 ^; |- V
三藐三菩提 5 }4 ]8 N) R% N+ p9 s5 i* i
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三间小房。 ) d( O: \) F5 \) N; v4 B/ H
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庵里的地铺的都是箩底方砖,好扫得很,给弥勒佛、韦驮烧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烧一炷香、磕三个头、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敲三声磬。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猪。然后,等当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来,教他念经。 2 L8 _) V+ `6 L1 t( ~! e+ I
教念经也跟教书一样,师父面前一本经,徒弟面前一本经,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边唱,一边还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响,就跟教唱戏一样。是跟教唱戏一样,完全一样哎。连用的名词都一样。舅舅说,念经: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说:当一个好和尚,得有条好嗓子。说:民国二十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龙,因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谁当这个首座?推来推去,还是石桥——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萨一样,这就不用说了;那一声“开香赞”,围看的上千人立时鸦雀无声。说:嗓子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贪玩!舅舅这一番大法要说得明海和尚实在是五体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着舅舅唱起来:
+ j+ K4 d. B* j7 c* a1 L! C" } “炉香乍爇——” 0 J' t7 D9 p3 C
“炉香乍爇——” 8 e, b3 k8 Y' d* E' c
“法界蒙薰——”
( o2 B; z" l9 f/ q2 G1 H* r4 f “法界蒙薰——”
- B. k+ r4 e" V2 P2 _; O+ S# s* x “诸佛现金身……” 9 @' @; K4 @! c& |1 s7 _5 b) i4 o
“诸佛现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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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明海学完了早经,——他晚上临睡前还要学一段,叫做晚经,——荸荠庵的师父们就都陆续起床了。 ! q7 T- [/ @: c7 B8 b: A: Q; Q* ~
这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在内,五个和尚。有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舅舅的师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称之为老和尚或老师父,明海叫他师爷爷。这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见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 ( p& W2 d2 n, K7 w/ M! }5 Q9 W8 \
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称他们为大师父、二师父;有的称之为山师父、海师父。只有仁渡,没有叫他“渡师父”的,因为听起来不像话,大都直呼之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为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却叫“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帐桌,桌子上放的是帐簿和算盘。帐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帐,一本是租帐,一本是债帐。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规的焰口是十个人。一个正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边四个。人少了,八个,一边三个,也凑合了。荸荠庵只有四个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别的庙里合伙。这样的时候也有过,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敲鼓,另外一边一个。一来找别的庙里合伙费事;二来这一带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时候,谁家死了人,就只请两个,甚至一个和尚咕噜咕噜念一通经,敲打几声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经钱不是当时就给,往往要等秋后才还。这就得记帐。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钱不是一样的。就像唱戏一样,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为他要领唱,而且还要独唱。当中有一大段“叹骷髅”,别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个人有板有眼地曼声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为这容易呀?哼,单是一开头的“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疾顿挫!其余的,就一样了。这也得记上:某月某日、谁家焰口半台,谁正座,谁敲鼓……省得到年底结帐时赌咒骂娘。……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候要收租。庵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帐就够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烛、灯火、油盐“福食”,这也得随时记记帐呀。除了帐簿之外,山师父的方丈的墙上还挂着一块水牌,上漆四个红字:“勤笔免思”。) V# p8 l/ F6 U7 [. K/ Z+ ?7 B& Q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对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 W Q/ B$ a5 J/ y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 N" p8 m5 @& q2 E! \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帐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安徽的。”
$ l) ]7 J2 Y6 ]% j# N* ?9 H 姐和小郎打大麦,一转子讲得听不得。 / h3 W; l. r6 t, A
听不得就听不得,
2 k2 W- h& q W ]& k! i$ J2 m" A 打完了大麦打小麦。
6 n4 H0 e' ^, Z 唱完了,大家还嫌不够,他就又唱了一个: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 2 p2 o5 u. }" R; C
有心上去摸一把,
6 s6 f9 x" o7 c+ h9 w# k 心里有点跳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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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 w* k3 y' f5 l2 l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 j+ l4 a& R* p0 R) T8 i+ r) u 仁山吃水烟,连出门做法事也带着他的水烟袋。 9 T3 ^# a8 N3 M" \/ D
他们经常打牌。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门口一搭,斜放着,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从他的方丈里把筹码拿出来,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斗纸牌的时候多,搓麻将的时候少。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收鸭毛的担一副竹筐,串乡串镇,拉长了沙哑的声音喊叫:“鸭毛卖钱——!” 9 k7 s* Y3 T, R4 Q* _+ \/ o
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 " w: C. c' H2 D; ]
明子曾经跟这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骂明子:“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蜓了!”小英子跑过来:
/ b: }$ w0 }1 Q% Z8 i c" Q “给我!给我!” 2 _/ V+ r$ |7 J# F: `( l( w
她也试了试,真灵,一个黑母鸡一下子就把嘴撑住,傻了眼了! ! c$ H# C- w( G( g
下雨阴天,这二位就光临荸荠庵,消磨一天。 2 w& @8 N7 j' k
有时没有外客,就把老师叔也拉出来,打牌的结局,大都是当家和尚气得鼓鼓的:“×妈妈的!又输了!下回不来了!”
# v! u7 _- D! k H' ]' S 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水、木桶、尖刀。捆猪的时候,猪也是没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
3 A) j2 }/ W0 o. H" O- x" H( T# c 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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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g# q/ U O* ?% T4 w8 S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5 I6 Z9 c& i/ _$ ^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向阳门第春常在
: Z3 B" z7 h& r& N 积善人家庆有余
! [0 p M# z7 t$ ~8 z% I, d3 l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一边是猪圈、鸡窠,还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砖基土筑,上面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还露着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萨的画像上贴的金还没有发黑。两边是卧房。■扇窗上各嵌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明亮亮的,——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 % @( |" `( t' i7 s: a4 [) v
这家人口不多,他家当然是姓赵。一共四口人:赵大伯、赵大妈,两个女儿,大英子、小英子。老两口没得儿子。因为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他们家自己有田,本来够吃的了,又租种了庵上的十亩田。自己的田里,一亩种了荸荠,——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爱吃荸荠,一亩种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鸡鸭,单是鸡蛋鸭毛就够一年的油盐了。赵大伯是个能干人。他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他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赵大伯是一棵摇钱树,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像老头子一样,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她还会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也才好看:“丹凤朝阳”呀、“白头到老”呀、“子孙万代”呀、“福寿绵长”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来!”“一定呀!”——“一定!一定!” ; I0 E. D5 ~) x! o' Y8 [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上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8 L, s: v9 m0 _( n( N" A. r9 ~ 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静,话很少,像父亲。小英子比她娘还会说,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说:“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 d7 x; y7 U# N2 Y1 Q9 J7 r! ]
“像个喜鹊!” 2 ~0 |' G3 X+ \* \
“你自己说的!——吵得人心乱!”
) |7 A: Z2 R6 K “心乱?” . U. l; p g5 J% _& ^) C9 [
“心乱!” ! L! C. N. ?' H: X6 O/ u# X2 ?
“你心乱怪我呀!” + P I6 ^9 H! }4 i$ s
二姑娘话里有话。大英子已经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过,人很敦厚,也不难看,家道也殷实,她满意。已经下过小定,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她这二年,很少出房门,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挑花绣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样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过新娘子,说人家现在绣的都是活花活草。这可把娘难住了。最后是喜鹊忽然一拍屁股:“我给你保举一个人!”
7 {6 o/ ], |+ f1 J( ]) H9 m 这人是谁?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园》,他喜欢得很。到了荸荠庵,他还常翻出来看,有时还把旧帐簿子翻过来,照着描。小英子说:“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 7 Q+ g V! O. K$ i- S3 Q
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得了不得:“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可以乱孱!”——所谓“乱孱”是绣花的一种针法: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绣的花是平针,深浅之间,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画一朵石榴花!” 4 z& B9 ~" R# O6 m7 S) H
“画一朵栀子花!” Y; w/ D* d) k$ u5 w
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 5 m+ p7 @' {2 i9 x7 H8 G
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
# d- Q8 s* w: J 大娘看着也喜欢,搂住明海的和尚头:“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
8 o; b3 d/ @6 y/ e& _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快叫!快叫!” ( C2 {6 L' M( n4 ~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 \) l* @ j& _' N# ] 大英子绣的三双鞋,三十里方圆都传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看完了,就说:“啧啧啧,真好看!这哪是绣的,这是一朵鲜花!”她们就拿了纸来央大娘求了小和尚来画。有求画帐檐的,有求画门帘飘带的,有求画鞋头花的。每回明子来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 7 p0 s! E/ `3 d% y5 z# F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子。 ( T+ r! h7 z$ F) x; t
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子。这几荐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其余的时候,各顾各,不显得紧张。 ( H; q4 c0 ]/ p4 m2 `
薅三遍草的时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一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栀子哎开花哎六瓣头哎……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哎……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傍晚牵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这里的习惯,牛卸了轭,饮了水,就牵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滚扑腾,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这样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
5 M6 E* { D- m2 w7 x “格当XX——”
) n1 U6 P. T9 [# S! E 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三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赵大娘在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这孩子这条嗓子!”
4 t8 U ^ n# i1 c4 E# `/ a9 R0 X' H$ B 连大英子也停下针线:“真好听!”
* T R5 W" T3 A0 x% G* _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一十三省数第一!” 2 Q& c- j* e( X3 C; @0 S8 _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荸荠庵收来的租稻也晒在场上。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XX——”,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0 w2 ?1 [ J1 T9 F' } H
“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小英子说。
6 y& g y+ d+ N3 [1 l5 z: T3 J6 Y 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k3 \, x( c2 R1 T
……
; I7 U& T7 b- p# r h9 ~ “”荸荠,这是小英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 B9 P0 |* s% [/ ~7 w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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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常搭赵家的船进城,给庵里买香烛,买油盐。闲时是赵大伯划船;忙时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4 i( z5 ^$ n0 I, |, d7 m* P4 [ 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桨。
; N2 o3 E- ^( f! ?! b% s 小英子喊起来:
8 K' x B S- K( {' }0 [2 s, u: [$ v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发疯啦?为什么划得这么快?”…… 9 @1 X) ^! ]# ]; @3 N7 j1 g) Q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 F& N& |+ m$ j) ]3 Q8 m “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呀?” : b* r- y/ u. _9 L' d
“真的。” * t+ Q# x4 N8 R, w1 R; {- t0 e
“好好的头皮上烧十二个洞,那不疼死啦?” / O+ C4 f4 r+ w" l
“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不受戒不行吗?”
/ ? n% W) P& i/ G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 b7 ^5 }5 w4 R
“受了戒有啥好处?” / R' c& z2 j/ d, }
“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
/ P4 r; r7 [* Y0 \) e* k “什么叫‘挂褡’?” . J% }0 D3 H& c) m7 w
“就是在庙里住。有斋就吃。” / G; B V1 G0 X& q4 Z( l9 q" ^5 T
“不把钱?” 5 K0 y% Z6 H6 s! V1 h& z' M
“不把钱。有法事,还得先尽外来的师父。”
9 Q7 M5 e. F) v3 ?4 x8 k( a4 _ “怪不得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就凭头上这几个戒疤?” ; a$ t2 N- n0 M3 w7 @
“还要有一份戒牒。” - j+ y* U+ e9 p. W
“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就是!” 1 o* V3 r7 }, l8 Y
“我划船送你去。” + ]! o. m% R2 g/ B. r6 ?
“好。” # B; t" a# m# }3 i6 _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荠庵门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兴奋得很。她充满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这座大庙,看看受戒是个啥样子。 + e% C% V. t# k
善因寺是全县第一大庙,在东门外,面临一条水很深的护城河,三面都是大树,寺在树林子里,远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金碧辉煌的屋顶,不知道有多大。树上到处挂着“谨防恶犬”的牌子。这寺里的狗出名的厉害。平常不大有人进去。放戒期间,任人游看,恶狗都锁起来了。
- L% ?* k0 U! x( } 好大一座庙!庙门的门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门矗着两块大牌,一边一块,一块写着斗大两个大字:“放戒”,一块是:“禁止喧哗”。这庙里果然是气象庄严,到了这里谁也不敢大声咳嗽。明海自去报名办事,小英子就到处看看。好家伙,这哼哈二将、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装修了不久。天井有二亩地大,铺着青石,种着苍松翠柏。“大雄宝殿”,这才真是个“大殿”!一进去,凉嗖嗖的。到处都是金光耀眼。释迦牟尼佛坐在一个莲花座上,单是莲座,就比小英子还高。抬起头来也看不全他的脸,只看到一个微微闭着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两边的两根大红蜡烛,一搂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着鲜花、绒花、绢花,还有珊瑚树,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炉里烧着檀香。小英子出了庙,闻着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挂了好些幡。这些幡不知是什么缎子的,那么厚重,绣的花真细。这么大一口磬,里头能装五担水!这么大一个木鱼,有一头牛大,漆得通红的。她又去转了转罗汉堂,爬到千佛楼上看了看。真有一千个小佛!她还跟着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经楼。藏经楼没有什么看头,都是经书!妈吔!逛了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还要给家里打油,替姐姐配丝线,给娘买鞋面布,给自己买两个坠围裙飘带的银蝴蝶,给爹买旱烟,就出庙了。 - N$ L: i% i2 b
等把事情办齐,晌午了。她又到庙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个“膳堂”,坐得下八百个和尚。吃粥也有这样多讲究:正面法座上摆着两个锡胆瓶,里面插着红绒花,后面盘膝坐着一个穿了大红满金绣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个和尚吃粥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不过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个样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 4 A) m3 a# X3 X4 n1 y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她知道要请老剃头师傅剃头,要剃得横摸顺摸都摸不出头发茬子,要不然一烧,就会“走”了戒,烧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枣泥子先点在头皮上,然后用香头子点着。她知道烧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汤,让它“发”,还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动,叫做“散戒”。这些都是明子告诉她的。明子是听舅舅说的。
1 A* w. Q& U# K! U, g3 o3 D, J" E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墙根底下的荒地里。
' `" e- z8 O) P3 g0 M' F" `4 W 一个一个,穿了新海青,光光的头皮上都有十二个黑点子。——这黑疤掉了,才会露出白白的、圆圆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兴。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 , s4 E2 F' t& q! g. h$ B! Q. L% J8 D
“明子!”
. @) H7 @' n. _, w u9 } “小英子!”
( V' e' `0 ^0 n( u' F “你受了戒啦?” # I' B1 x$ P+ S# K) c
“受了。”
! Q, h' |$ }/ x, p/ y “疼吗?”
1 X2 t% j; o; T3 g “疼。”
! a7 g8 ~. x; t J2 q6 Q “现在还疼吗?” ! L# q: q+ F2 }7 | F
“现在疼过去了。” 3 L% u. ?3 q. c2 C. _7 {( |
“你哪天回去?”
2 |4 _5 \/ V3 [; @: D( N x “后天。”
) v: J. I: B" N' A" K8 g" ~ “上午?下午?” , P8 `) Q9 z. p8 N; t7 u4 ]( P- g
“下午。” ; C* f, y9 F, b# \0 A
“我来接你!” # P9 U+ l* {7 J) Y3 e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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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 P# G+ K/ m" p1 T6 r* k" b. } 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她看见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领子,就说:“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脱了,你不热呀!”
. j! N5 p2 z* T6 ? 他们一人一把桨。小英子在中舱,明子扳艄,在船尾。 # S4 |% `- G) k3 A9 z( H
她一路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 0 V8 K, s8 n- L5 s y
她问,烧戒疤的时候,有人哭吗?喊吗?
/ K% S5 o. [9 N! s5 J/ d; t4 M 明子说,没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个山东和尚骂人:“俺日你奶奶!俺不烧了!” & Q' {/ }: p+ l% n4 P6 X! Z
她问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是相貌和声音都很出众吗?“是的。” / ^& {; J' G( r* x6 W' q* E( T$ I
“说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 & O( \0 k! e0 o2 O1 y4 }5 K
“讲究。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 # D5 H, f; X5 j" {$ I$ k
“他屋里很香?”
; y8 T( `# g" k" m( x* M. M “很香。他烧的是伽楠香,贵得很。” : Z' [. e0 {8 {
“听说他会做诗,会画画,会写字?”
, u+ M# E, J; J' z0 U" k* [ “会。庙里走廊两头的砖额上,都刻着他写的大字。”“他是有个小老婆吗?”
! r' |" R! a; f8 m1 I8 W “有一个。” ; B* b r8 k/ d" k g7 Z
“才十九岁?”
* C- J4 E5 J8 H: }. q" V “听说。” + A/ }* [1 h6 i7 Z5 D3 V! @1 g
“好看吗?”
8 V* f" Z' u$ a; @: \8 W8 K7 S% d “都说好看。” - S. u* j; ^! j; p: N v! O
“你没看见?” 5 q% x% w9 ]' {( e
“我怎么会看见?我关在庙里。”
0 a8 l# ?9 E9 v! L- O5 b! [ 明子告诉她,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 1 a# g3 a. y$ ^. A! z. }
“什么叫‘沙弥尾’?” 2 P; ^3 J$ V$ f7 R+ }
“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当了沙弥尾跟别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9 b+ C$ P3 _5 x; ] “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就是沙弥尾。”
4 K( x& Z# j8 x$ _ “你当沙弥尾吗?”
; A6 Y4 j% V* S! I “还不一定哪。” 5 s# V: [& l! I# ?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 L0 Q( V) {. c) {7 e+ Y8 B “还早呐!” 5 n- B8 G# B2 `/ ~1 u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7 p1 Q W) x+ p ]- C1 i “好,不当。” ; T" z" U) F. u2 l: D% t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4 F! g/ R7 _) S: e7 |& e% ~2 T# o
“好,不当。” : V$ M. [: P& K9 a) e* n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 j/ ^" J% u: P5 f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 J4 A5 @4 Z1 R6 i6 {( G' H6 {& [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 i3 g' |5 S( r4 Z! V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 g4 E( T/ t! `1 L+ }1 @. w D1 l& d
“你说话呀!” 7 B+ }- ]8 G- M! g6 Y' a% n
明子说:“嗯。” & c" p( V+ c" ?( l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6 ?/ l4 x! c- Z% b 明子大声地说:“要!”
; ~6 d; c% M+ f- [7 e) w: x2 Z$ F “你喊什么!”
5 k$ D: ?& ^% C1 Y+ M" e8 z 明子小小声说:“要——!”
& ?/ a* O' T9 C# K4 e/ ` “快点划!”
' A) c2 O* F* ]. K: C; Y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Y# z% ?+ u% ~# z3 x( S
…… ! E. R4 z1 ]2 T6 j C) s( [4 a/ d
! C- Q& G9 z/ o( U$ j# ?& Q. L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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