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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都消匿在历史中,比如孟元老。他的身世经历都不可考,却留下了一本书《东京梦华录》。在北宋南迁之后,他细细回忆东京的生活细节种种,我最喜欢看的是那些与食物相关的篇章,北宋东京的繁华似乎都在舌尖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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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东京城里酒肆林立,最有名的是樊楼,除此之外,还有州东宋门外仁和店、姜店,州西宜城楼、药张四店、班楼,金梁桥下刘楼,曹门蛮王家、乳酪张家,州北八仙楼,戴楼门张八家园宅正店,郑门河王家,李七家正店,景灵宫东墙长庆楼。在京正店七十二户,此外不能遍数,其余皆谓之“脚店”。其中一家乐丰楼,如果能穿越回宋朝,我都想与孟元老在此共饮一杯。这家店开在马行街,这条街几乎就是东京城里的“香榭丽舍大街”,连接着皇宫,这家馆子太豪华了,“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甚至可以在这里看皇宫,这可比海景房牛多了。 + l* R! G: Z* N6 h2 `" c) r/ _
在这里可以吃到酒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鹌子、烙润鸠子、石首鱼、土步辣羹、海盐蛇鲊、煎三色鲜、煎卧鸟、湖鱼、糊炒田鸡、鸡人字焙腰子、糊燠鲇鱼、蝤蛑签、麂膊及浮助河 蟹、江、青虾辣羹、燕鱼、干鲻鱼、酒醋蹄酥片生豆腐、百宜羹、燥子、炸白腰子、酒煎羊二牲醋脑子、汁清杂胡鱼、肚儿辣羹、酒炊淮白鱼……菜品太丰富了,看字面意思已经大多不知到是什么,但读起来每一样都美味。 7 L. t7 g2 x2 x; ~
吃正餐之前先喝汤,百味羹、头羹、新法鹌子羹、三脆羹、果术翅羹、盐豉汤、血羹、粉羹、瓠羹、豉羹、石肚羹……且一样一样吃来。打来一点酒,叫焌糟嫂嫂烫酒,喝完了再满上。再来一点下酒菜,红丝水晶脍,软羊,旋炙猪皮肉,鲊脯……看名字还是一头雾水,先吃吧。在酒楼里边吃边喝,听着歌妓唱“杨柳岸,晓风残月”,看着皇宫吹着风。吃完了可以去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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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正南朱雀门再往南就是东京最大的夜市了。当街水饭,爊肉、干脯。王楼前獾儿、野狐、肉脯、鸡。梅家鹿家鹅鸭鸡免肚肺鳝鱼包子、鸡皮、腰肾、鸡碎,每个不过十五文。夜市上的吃食甚多,多到令人惊讶,于是不由得发出感慨:北宋的市民比北京的市民舒服多了。在这里孟元老又细细琐碎的报菜名,那些回忆中的美味似乎在每一样食物的名字中悄悄渗出来:旋煎羊、白肠、鲊脯、黎冻鱼头、姜豉类子、抹脏、红丝、批切羊头、辣脚子、姜辣萝卜。夏月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纱糖、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药木瓜、鸡头穰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广芥瓜儿、咸菜、杏片、梅子姜、莴苣笋、芥辣瓜旋儿、细料馉饳儿、香糖果子、间道糖荔枝、越梅、离刀紫苏膏、金丝党梅、香枨元,皆用梅红匣儿盛贮。冬月盘兔、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猪脏之类,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 z( G7 |$ N8 g7 H* _7 O! z
吃完宵夜,已经是深夜了,可是街上的摊贩还没有散,各种食物依然琳琅满目:燋酸豏、猪胰、胡饼、和菜饼、獾儿、野狐肉、果木翘羹、灌肠、香糖果子之类。“至三更方有提瓶卖茶者。盖都人公私荣干,夜深方归也。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要闹去处,通晓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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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不少人细细考究这些菜到底是什么,具体烹饪方法如何,我光看着这些菜名就觉得好吃,北宋风华在一道道菜名中复活,这都是孟元老的乡愁。 " @5 l7 P6 \& o# [3 Q/ j5 b: J: y. x
与孟元老相似的还有不少作者,1949年之后,许多文人去了台湾,或者浪迹海外。看唐鲁孙、白铁铮、齐如山、高阳、梁实秋等众多文人的美食文章,字里行间都写满了乡愁。 ' N( p9 Y+ d$ w0 z. J+ E7 b
许多人都写过追忆食物往事的文章,我最爱读的是一个女人写的,叫李玉莹,她的丈夫是知名学者李欧梵,在这本《食物的往事追忆》的扉页上,还写着“献给我的馋嘴猫丈夫李欧梵”。李玉莹之前没有写过文章,她的身份是一个保险公司的从业人员。她小时候住在香港九龙城的一栋旧楼里,她和哥哥,外婆住在里面,那些与外婆相关的吃喝经历,娓娓道来。她讲小时候天天吃外婆做的猪油捞饭,看外婆如何把猪网油一点点切开,熬猪油,“撑开的网状脂肪令我联想起做棉被的棉纱,条条棉纱纵横交错连成网状,也是纯白色的,仿佛织成一个接着一个白色的梦。”许多年之后,在元朗她又吃过一次,已经和小时候的味道有许多出入,因为小时候贫寒的时光、外婆的温情、等待猪油捞饭的渴盼都不存在,那种奇异的滋味只在回忆中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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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正在大海上航行。是一艘游轮,从上海出发,到日本的冲绳,再到福冈,最后抵达韩国釜山,最后返程回上海。船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每天晚上我们坐在船里的餐厅里吃着大同小异的西餐的时候,最开心的环节就是讲各自的方言,叫别人猜测是什么意思,再有就是讲述故乡不为人知的吃食。 " R. I8 x9 V: h/ w9 o
一桌人分别来自上海、武汉、四川、南京、天津、广州、北京、扬州、湖州……我这个北方人吃亏,听不懂他们的方言,而我又没有什么方言可以供他们猜谜。只有聊吃了,这个我还算在行,可以从豆汁聊到卤煮,从羊汤聊到烤肉,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些吃食在一艘公海的游轮上能有这么大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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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不是北京人,而是河北人,久居北京,直把他乡做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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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在河北霸州,离北京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即便当地美食乏善可陈,我也能细细揪出几样。比如素冒汤,里面是炸好的豆腐丸子和小面片,酥脆,一碗汤浓稠,加了淀粉,以及大量的胡椒,有一些醋,回口泛酸,素冒汤是当地的早餐汤,一碗汤,两个烧饼,就能饱餐一顿。如果是冬天,坐在靠窗的位子,窗户上都是蒸汽,喝一碗汤,浑身舒爽。我们经常去的一家叫陈记小吃,原来在菜市场的一角,如今鸟枪换炮,已经有了更大的门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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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红烧茄子,与许多地方的烧茄子不同,此处常见的是硬烧,茄子上裹上鸡蛋与面粉做成的糊,在油锅里炸透,再烧,做好的茄子酸甜口,酥脆,当地有一个镇子叫苏桥镇,镇子上有一家小馆做这道菜算是一绝。我还常常怀念堂二里镇子上的葱花饼,硕大一张,酥软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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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小玩意也是在童年的记忆中来回闪现,许多十几年没有吃过了,不知道再吃还是不是从前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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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事情,相见不如怀念,食物犹如旧情人。而今我四处奔波,许多时间都在路上,去全国各地,寻找各地隐匿已久的吃食,每个月都会出几次远门,去江南,去西部,去云贵川。走四方,吃四方,每到一地都觥筹交错,饭菜鲜美,各种好吃的东西应接不暇。 7 b( E6 P( }. L( E5 h
太热闹了,反而忘了清冷的滋味。就如同现在,我们乘坐的游轮行驶在海面上,坐在阳台上可以看见海浪,天气有点阴霾,波浪轻缓,这些海水似乎是永恒的,它们不曾去过异乡。我有点饿了,此刻最想念的吃食是奶奶做的面条,那是在1985年秋天的午后,我在老房子午睡,奶奶在外屋和面,醒面,抻面,做面条,打卤,用的是茄子和肉丁,还有一碟花椒盐水,切了黄瓜丝,豆芽菜,青萝卜丝,我的奶奶个子不高,微微发胖,头发银白,光滑妥帖,在脑后梳了一个发揪,我醒来,已经是黄昏,啊,1985年的黄昏,打卤面,掺杂着一点夕光的味道,院子里种满了花,奶奶在花香里穿行,逐渐远去,而故乡,它不在任何地方,它只在你回想的时候,在舌尖上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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