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发表于 2019-5-29 21:27

一篇《背影》,我们都被朱自清骗了

1901年,东海县小官朱小坡赴扬州上任,两年之后,全家迁移到扬州城,从此定居扬州。
他给自己的孩子起名朱自华,取意于苏东坡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由于朱小坡怀疑新式学校的教学方法,6岁的朱自华被送到了私塾,在私塾里他学的是经集古文和诗词歌赋。
幼时的朱自华是在父亲的目光中度过。
每天晚饭后,父亲总要检查儿子的作业,有时因为不满意,甚至一把火把他的作业烧掉。
在父亲严谨的管教下,朱自华文学素养日益增高,却也由于父亲的高压监督,父子间的隔阂日渐形成。
扬州古城秀丽的自然风光和浓郁的文化氛围,陶冶了少年朱自华温和内敛的性格。

1916年夏天,朱自华考入北京大学预科。
这一年寒假,朱自华回到扬州,因父母之命和当地一个医生的女儿结婚。
然而没过多久,朱家就败落了,朱家子弟靠举债读书,朱自华为勉励自己在困境中不丧斗志、不灰心,保持清白,取了《楚辞·卜居》“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中“自清”二字,改名为“朱自清”。

1917年的冬天,朱自清祖母病逝,在徐州的父亲也丢了工作。
回到扬州的父亲设法典当了一些家产,又借了一笔高利贷,才勉强办完祖母的丧事。
回家奔丧的朱自清见到家里满院狼藉,又想起祖母不禁潸然泪下:
厅上只剩下几幅字画和一张竹帘,原来摆在案上的巨大古钟,朱红胆瓶,碧玉如意,以及挂在璧上的郑板桥手迹等都已经送进了当铺。
料理完祖母丧事,朱自清要赶回北京上学,父亲也要到南京谋事。

1917年,父子俩到达南京浦口火车站后,朱自清在车厢放好了行李,这个时候父亲突然看到对面的月台上有小商贩在卖橘子,于是朱自清的父亲蹒跚地穿过铁道,留下一个背影。

八年后,朱自清写出《背影》:
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八年来,每每念及父亲,便是那样一个蹒跚衰老让人心疼的背影,多年父子纠葛也在这一念想中从暴裂变为温情。
朱自清刚到北大上学之时,读了哲学系。
有同学回忆那时的朱自清:他是整天埋头苦读,胖胖的,壮壮的,个子不高却很结实,不大喜欢说话。
到了冬天,朱自清只有一床棉被,为了御寒,他将被子的一头捆住做成个大口袋,缩成一团,宛如一只大虾。

1919年新年刚过,一首小诗在北大流传:

你满头的金发,蓬蓬地覆着你碧绿的双瞳,微微地露着你呼吸着生命底呼吸。
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朱自清20岁,刚刚他加入《新潮》诗社,开始创作新诗。
1920年,朱自清在书店看到一本书《韦伯斯特英语大辞典》,他特别喜欢这本书,但售价14块。
14块相当于他一个月的生活费,朱自清买不起。
朱自清割舍不下那本书,想来想去,想到了结婚北上时父亲送的那件紫色大衣,于是狠心拿去当铺当了14元。
1920年夏天,朱自清用3年的时间读完了4年的课程,从北大提前毕业。
毕业后朱自清也想去西方留学,但迫于囊中羞涩,便由蒋梦麟推荐到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当国文老师。
讲台上的朱自清显得有几分木讷,矮胖的身体,配着一件青布大褂,敦实的外表掩藏不住一股土气。

第一次上讲台时,有时紧张的讲话结巴,竟急的满头大汗。
熟练之后的朱自清虽然说一口扬州话,不太好懂,但极为认真,一上台就是滔滔不绝,唯恐荒废了时间。
但是一到学生发问,朱自清不免慌张起来,一面红脸,一面急巴巴地作答。
十分可爱。

学生们都称朱自清为“小先生”。
学生来访朱自清总是让座、倒茶,热情地招待,学生们十分喜欢这样和蔼敦厚的老师。
不久之后,朱自清还是辞职了。他在和学生们谈话时,常常流露出年纪轻轻在学业上不能继续深造的痛苦。
暑假里朱自清经人介绍,去往扬州的母校当教导主任,但不久他又辞职了。

因为在他到任后不久,在一次招考新生时,一个小学教师领学生来报名,保证书有问题,对方请求通融一下,可朱自清严词拒绝了,弄得双方不欢而散。
那时朱自清的生活极为窘迫,一个月借钱借了六次,借米借了一次。
上学时背负的债务,直到1939年才还清。
好友俞平伯曾心疼说:“家庭的贫困和社会的压力,使他感受无限的隐痛,在教书的五年里,是他最贫穷拮据的五年。”
1922年,朱自清与俞平伯、叶圣陶等人共同创办了《诗》月刊。

《诗》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诗刊,奉行的是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宗旨。
朱自清为刊物写了不少诗篇,然而社会让人灰心,面对如此的现实,朱自清心下凄惶。
朱自清的诗,呈现出纯正朴实的新风,他在现代文学史上写出来第一首抒情长诗《毁灭》,在当时的诗坛产生了巨大影响。
1923年,同游秦淮河的朱自清和俞平伯各自写了一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朱自清的文章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风貌,受到了文学界空前盛赞。
在以往的文学创作中并不会用到白话文,人们认为白话文只能用作口头语言,搞文学创作还是不适合,当时当新文化运动之后,白话文在人们的印象中多半是传播新知、新闻、新观点的一种利器。
但朱自清却用白话文抒情,将白话文的优美提高到无与伦比的境地。
朱自清的创作似乎都很随意,他写作的文风也都偏向于谈话时直抒胸臆、简单明了,就算是小学生也能读懂,但却充满春风拂面般的优美与诗意。
字字珠玑,读来宛然天成。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荷塘月色》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脚步近了。
《春》
1925年,朱自清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开始从事文学研究。
人才济济的清华大学,朱自清没有留过洋,也没有什么显赫的著作,在上课的时候比学生要紧张,脸上总是泛着红。
他在讲台上,经常是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一块叠起的白手帕:
一面讲课,一面用手帕擦着额头上、鼻子上面的汗珠。
“一个内向的不是很自信的,而且特别诚恳的一个好老师努力来讲自己的观点,然后在这里面旁征博引,尽可能的照顾到方方面面。”
朱自清的性格是偏于内向的,一种顶真的、严肃的,甚至有些拘谨。

朱自清到北京之后,每晚睡得并不安稳。一天,他接到父亲的来信:
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看到这里,朱自清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朱自清想起过去,特别是八年前父子同车北上在浦口车站分别的场景,犹如昨日之事般历历在目。
其实当年父亲之所以会丢掉公职,是因为在老家已娶了妾,后到徐州上任又娶几房妾室,可一位以前的潘姓姨太太赶到单位,闹得不可开交,还上了报纸。
于是父亲被革职了,又不得不找钱遣散各位姨太太,父亲偷偷把朱自清奶奶祖上留下的首饰变卖才平息此事。
朱自清奶奶知道后,便气病交加而逝。
所以那时的朱自清,心里是恨着父亲的。可是父亲在车站的背影又让他恻隐心疼。
八年的感情纠葛,终于告别在纸上。



心灵在纸上疾走,落笔便成《背影》。
最后一句,“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情感之怅惘让人唏嘘。
当时的新文学成为了一门独立的学科,是因为朱自清的努力。
如今我们在大学里学习的中文教学有一门重要的课程《现代文学史》,正是由朱自清当年教学发端。
朱自清将新文学的内容加以整理概括,新文学才形成了体系。
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是向北大日渐守旧的国文发起的挑战。

学生们从新文学课程中了解现代生活、现代思想,所以朱自清的这门课程非常受到学生的欢迎,常常座无虚席。
燕京大学的郑振铎、北京社办大学的钱玄同都邀请朱自清去兼课。
但是却有人说,在堂堂的清华大学讲授当代小说、诗歌、散文这些不入流的学问,有辱大学门庭。
到1933年,《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只得在一片质疑声中停课。

1931年8月,朱自清获得公费出国游历的机会,他对西方文学、建筑艺术充满兴趣。
朱自清游历了伦敦、巴黎、柏林、威尼斯等地,一年游学,他的精神世界、视野不断扩展。
回国后朱自清将自己的旅游历程写成散文,发表在中学生杂志上,后结集为《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
这段时期,他的作品中展现出一种轻松愉快、充满活力的抒情格调。
从欧洲游学归国的朱自清,成为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
朱自清任中文系主任长达16年,是对清华中文系学风形成影响最深的人。

后来朱自清病逝,但他却被学生们称为清华永远的中文系主任。
多年后,有人在朱自清写《荷塘月色》的地方建了一座凉亭,为以工科著名的清华园添了一笔人文色彩。
1935年,时局动荡,平津一带危在旦夕,“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书桌”。
时任清华图书馆代馆长的朱自清,未雨绸缪,秘密地准备将贵重书刊装箱、搬迁工作。

1936年,朱自清便将中西文善本等贵重书籍和物资早已运出。
五百余箱重要物资南运后暂存湖北汉口上海银行第一仓库,后来从汉口辗转运送至重庆北碚和云南昆明。
“在那艰苦的岁月,这些珍贵的图书成为了西南联大的学生们的学习用书,也是师生们学习用书的唯一来源。”
1937年10月,清华校河以南被日军占领。1938年1月,校园全部被占,8月,日军强令将校内各馆、室钥匙全部交出。
若不是朱自清未雨绸缪,清华师生极有可能无书可读。

朱自清曾说,“文学的生命全在实感。此感之谊甚广,连想象都包括在内。世界有如何的广大,人的感受就应有如何的丰富。”
朱自清不仅赞同文理会通、新旧汇通,还提出了中外会同,所以清华中文系规定:学生必修第二外国语,必须要学一门欧美文学史,由西方文学系教授专授。
这么做是为了让学生们放眼世界,而不仅仅只看见中国文化传统。
拘谨又刻苦的朱自清领导下的清华大学中文系却充溢着新鲜活泼的空气。

抗日战争爆发后,朱自清随清华大学南下长沙。
1938年3月到昆明,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合并的西南联合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并当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
在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里,朱自清不顾生活清贫,以认真严谨的态度从事教学和文学研究,与叶圣陶合著《国文教学》等书。
1945年夏天,47岁的朱自清已经衰老得令老友吃惊。
抗战胜利后,1946年7月李公朴、闻一多的先后遇害,朱自清得知后异常震惊,手里拿着报纸很长时间缓不过神,夜间失眠。
他不顾个人安危,出席成都各界举行的李、闻惨案追悼大会,并报告闻一多生平事迹。
要知道,闻一多就是因为参加李公朴的追悼会并发表演讲,在当天下午遭到杀害。

先生虽内向,但从不软弱。
1947年1月,全国十个城市50万余学生示威,要求撤出驻华美军,废除《中美商约》。
当时,仅在北平就逮捕了两千多多人,朱自清对此深恶痛绝,在抗议宣言上签了名。
有朋友看到黑名单上面第一个就是朱自清,妻子焦急不安要朱自清小心些,但朱自清却是淡淡一笑、毫无惧色:“不用管它。”
1948年7月15日,在闻一多遇难两周年的日子里,胃痛与日俱增的朱自清,抱病召集了闻一多全集编辑委员会会议,报告了遗著整理和出版经过,并宣布该委员会解散。
然而《闻一多全集》于1948年8月底印出后,朱自清却已辞世。
甚至直到朱自清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做相关的整理工作,入院前的他还高兴着又搜罗到四篇闻一多作品了。

法币急速贬值,1948年时,买一包纸烟都要几万块钱。

朱自清每月的薪水仅够买3袋面粉,国民政府为了平息高级知识分子的怨气,向他们派发一种配购证,可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美国支援的面粉”。
清华大学学生吴晗和其他人发表一个公开声明,号召大家拒绝购买,一致退还购物证。
声明写好了,朱自清第一个在声明上签了字,并愤然地说:“宁可贫病而死,也不接受这种侮辱性的施舍!”
那时的朱自清早已是重病之身。
逝世前半年,常年劳累的朱自清体力衰弱,经常连走一点路都很吃力。但他每天一清早就坐在桌前,读书勤奋不息,工作毫不减轻。

他感到自己骤然衰老,但并不因此而消极。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月,朱自清的身体已极度衰弱,体重低到77.6斤,且又“彻夜胃痛不止”“不断大量呕吐”。
甚至在逝世前26天,朱自清还在日记中订了一个阅读计划。
1948年8月12日,弥留之际的朱自清对妻子断断续续地说:“我……已拒绝美援,不要去买配售的美国面粉……”
这竟成了他的遗言。

他一生践行自己在《论气节》中所指的“敢作敢为”与“有所不为”。
朱自清去世时,钱包里仅有6万元,这点儿钱在当时连一个包子都买不到。
一代散文大师,就此长辞于世。
朱自清去世后,清华园第一次为一位老师去世降半旗致哀。追悼会上,校长梅贻琦致辞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社会各界纪念诗文达160余篇,形成影响一时的文化事件。
人们凭吊朱自清,实是在尊崇一种气节,一种风骨,一种精神。
君子温润如玉,却也持节若命不改初衷。

友人如此评价他:
沈从文:纯粹的君子;
叶圣陶:完美的人格;
李广田:最完整的人格。

清华这样评价了这位已经故去的教师:“先生是有弱点的,但是却没有污点。“
在担任清华大学图书馆馆长的时候,一位学生因在图书馆里找不到想借的书,直接打电话到朱自清家里,请他到图书馆来帮着找。
朱自清竟欣然应允。
“朱自清的一生没有豪言壮语,他只是用坚定的行动,朴实的语言,向世人展示文字的优美与力量,表现人性的真善美。”

蝴蝶梦 发表于 2019-5-31 19:52

转载    原作者:翟晓洁

这对父子之间,发生过激烈的争执。曾经至少有五年的时间,父子两怀揣着对彼此的不满,断绝了联络和交流。若不是因为这篇文章,间接制造了让他们释怀的机会,或许他们会继续互相厌憎,最终带着遗恨走进坟墓。

(一)我说: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
1928年一个深秋的傍晚,扬州的街道凄清如夜,萧索的东北风席卷着高枝的枯叶,流露出霸道而残酷的真容。

在扬州东关街上,一位年轻人刚从邮局回来,他手里拿着开明书店寄赠的散文集,草绿色的封面上赫然两个大字——《背影》。他一刻都不敢耽误,马不停蹄地赶往仁丰里一所简陋的屋子里,奔上二楼的卧房。

这是一位老者的卧房,墙壁因为残旧看上去黝黑泛光,有几处潮湿严重的地方,灰粉斑驳而下,露出红砖底色。窄仄的房间里摆下床之后,几乎没什么多余的空间。老者腿疾已经很严重了,行动不便,平日绝大多数时间总是蜗蜷在床上,极少出门。

他从年轻人的手里接过刚从邮局取回的书,笨拙蹒跚地挪到窗边,戴上老花镜,倚靠在小椅上,趁着微蒙的光亮,一字一句地诵读着书中的内容。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

刚读了开头,老者的双眼就变得昏黄而模糊。继续读下去,他的双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这位情难自禁的老者,就是朱自清的父亲——朱鸿钧。散文《背影》中所写的正是他与儿子平素生活中的一段往事。那个递书的年轻人,是朱自清的三弟。

《背影》最后这样写:“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他的儿子。”

当初读到这里,我深感纳闷,慈爱果敢的父亲为何常在家里发脾气?性情细腻善感的儿子对父亲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总感觉这段话的背后,隐藏着一些故事。或许有什么往事,隔阂过这对父子。

带着疑问,我又翻看了朱自清的散文和他的生平资料,渐渐解开了谜团。原来,这对父子之间,发生过激烈的争执。曾经至少有五年的时间,父子两怀揣着对彼此的不满,断绝了联络和交流。

若不是因为这篇文章,间接制造了让他们释怀的机会,或许他们会继续互相厌憎,最终带着遗恨走进坟墓。

(二)父亲说:花儿子的薪水天经地义
朱自清的父亲叫朱鸿钧,因为崇敬苏东坡,所以取字小坡。1869年生人,曾在江苏东海、高邮、扬州、徐州等地做官,最后在徐州做到“烟酒公卖局长”,这是个专管盐、烟、酒的肥差。
朱家是书香门第,朱自清又是家中长子,父亲一方面对这个长子特别宝贝,尽力给他提供丰厚的物质条件,另一方面,父亲对他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尤其在学业上对他督教甚严。朱自清很小的时候,科举刚废,新学初兴,父亲担心新式学校的教学内容和效果不理想,便把他送到同乡举人家里学习诗词和古文。
朱自清放学回来,父亲总要亲自过问他的作文。经常在晚饭时候,朱自清搬个小板凳坐在父亲身旁,父亲则坐在高高的长椅上,一边喝酒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诵着手里的作业。如果先生评价优良,父亲就会点头称好,欣然饮酒,顺手奖给儿子几粒花生米做零嘴。如果评价不好,父亲就会训斥儿子,怒极时甚至一把火烧掉作文本,吓得儿子嚎啕大哭也不心软。就是在父亲这样严苛的督促下,朱自清在古诗文和国学方面打下了非常坚实的基础。
朱自清有一篇散文《冬天》,文中写到了年少时和父亲一起吃白煮豆腐的情景。“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不是正餐,只是闲时吃着玩,因为冬天晚上冷,父亲便安排大家这样吃,可以暖和些。“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掉下来的豆腐。”
扬州的冬天阴湿严寒,但文章中的每一个字都弥漫着温暖和幸福,父亲的舐犊之情不言而喻。然而朱鸿钧又是一个封建伦理观念根深蒂固的家长,三纲五常、父为子纲的思想成为他处理亲情关系的守则。他爱朱自清,却不能与儿子太过亲昵,因为担心影响父子之间的尊卑关系。在孩子面前,他表现得板正庄重,不苟言笑,这样的亲情含蓄而若即若离。
1912年,朱自清十四岁时,父亲给他定了亲,对方是扬州名医的独生女武钟谦。朱自清十八岁中学毕业,刚考取大学就与武钟谦结了婚,婚礼办得隆重而体面。那时朱家的财力境况已大不如前,为办这场婚礼,父亲可以说是竭尽了全力。
1916年夏,朱自清考入北京大学预科,第二年,父亲失业“赋闲”,偌大的家庭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只能靠举债度日,生活变得困顿拮据。为了让儿子安心读书,父亲让大家瞒着他,然而朱自清暑假回家还是察觉了,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他提前报考北大,进入哲学系。



(朱鸿钧与他的儿孙们,后排左二是朱自清)

1920年,朱自清依然是为减轻家里负担,从北大提前毕业,在浙江第一师范教习一段时间后,回母校扬州八中任职。就在他做教务主任期间,父亲凭借与校长的私交,未打招呼就直接取走了他当月的薪水。这件事成为父子矛盾的导火索。

朱鸿钧觉得父亲花儿子的钱天经地义,即便方式有不恰当处,没什么可计较的。朱自清当然也明白自己身为长子,有责任负担家庭开支,然后他不能接受的是,父亲不把他当做一个平等的个人,还是作为一个封建专制家长企图完全掌控他。在北大接受过新思想熏染的朱自清彻底怒了,父子摩擦冲突期间,父亲的妾侍又从中挑拨,使得矛盾愈演愈烈。朱自清愤然离开扬州,前往宁波、温州执教,三个月后,他将妻儿接走,彻底脱离父母管制。父子从此失和。

朱自清和父亲之间的矛盾,表面上看是经济问题,实质上是具有人格独立、个性自由和思想解放的新观念和封建家庭伦常旧传统的碰撞和对抗,这是20世纪初中国绝大多数知识分子都会陷入的困境,也是知识分子遭遇家庭悲剧的根源。

(三)父亲说: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朱自清想主动缓和与父亲的矛盾,1922年暑假,他带着妻儿回了一趟扬州老家,父亲的气却没消,先是不准朱自清一家进门,后来在家人劝说下让步了,却始终不搭理儿子,朱自清在家自觉没趣,只待了几天就悻悻离去。第二年暑假他又回家一次,但与父亲的关系仍未好转。随后几年,朱自清都没有回去过。父子两相互逞强,转身成了陌路。他在文章《毁灭》里,称这是“骨肉间的仇恨”。
父亲晚年表面上对朱自清冷漠,其实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个漂泊在外的长子,可他拉不下脸面对儿子认错,只能以惦记孙子的名义与朱自清通信。而朱自清在做了父亲之后,也开始体会到做家长的不易和当年父亲的苦心。
朱自清说自己“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强,做父亲更是不成。”儿子阿九才两岁半时,因为特别爱哭,便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阿菜才过周岁,还不大会走路,就因为缠着母亲的缘故,居然将她紧紧地按在墙角里,直哭喊了三四分钟,因此生了好几天的病。他自怨自艾说:“孩子们的折磨,实在无法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
父亲来信惦念孙子阿九,信上说,“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是啊,尽管父亲严苛霸横,但确实一直在催他上进有为,从没耽误过他。想到父亲的种种好,朱自清不住哭了一场。
后来,他反省自己,“从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只一味地责备孩子,让他们代我们负起责任,却未免是可耻的残酷了。”在这样的自省中,他渐渐忘却了父亲的不好。在对待孩子方面,他真的还不如自己的父亲。
1925年10月,朱自清在北京大学任教期间,接到两年多不相见的父亲自扬州寄来的一封家信,信中写的就是后来散文中引用的内容:“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
那种父子之间血浓于水的亲情让他不禁悲从中来,回想着八年前自己离开南京到北京读书,父亲送他去浦口火车站,与其离别的情景,他提笔一鼓作气写下了那篇不朽的佳作《背影》。这篇文章首刊于1925年11月22日出版的《文学周刊》第20期,后收录于1928年开明书店出版的《背影》散文集。
等父亲读到文章,了解儿子的心迹,时间又过去了三年。1928年,父亲终于读到了这篇散文,他谅解了儿子,从此父子矛盾缓解消逝。故事到这里,我感觉欣慰又惋惜,欣慰的是,最后两人终于知晓彼此,握手言和。惋惜的是,父子两都为了虚设的自尊和面子,错过了太多实实在在的重逢时光。人生匆匆来去,在血缘亲情面前,有什么不能原谅的,还有什么不可放下的?
凡永恒伟大的爱,都要绝望一次,消失一次,一度死,才会重获爱,重新知道生命的价值。
看纪录片《四个春天》,其中有一段话写得真好:“大概是放了太多想念,行李才在积雨的路上隆隆作响,看过山海流澜,城市花火,却不敢凝望,你闪烁不舍的眼,他们一边说着,累了就回家,一边说着,世界还很大,那些温热的道别,轻轻变成,按时吃饭,早点休息,而我没有回头,直到披上月亮。”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夫妻也许还能白头偕老,可父母子女之间重叠的生命真是非常有限。天下的父母总盼着孩子成材,可优秀的子女是国家的,平庸的子女才是父母的。作为子女,你是期盼自己出类拔萃,去有更大发展空间的城市落地生根,还是一生碌碌,留在父母身边恪尽孝道。或许,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终究都会留下遗憾。唯一能做的,是珍惜当下,善待每一刻相处的时光。

(四)父亲说:天无绝人之路
“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那时,家中所有贵重物件都一一典当,连稍微好点的衣物也变卖了,父亲囊中空空、负债累累,借高利贷,才给祖母办了丧事。可是,就在这样困窘的境况下,父亲还是给朱自清定做了一件精美的紫毛大衣,并细心地铺垫在座位上,以抵御北国的风霜。

细想来,父亲对他,向来都会竭尽全力的。就像他的婚礼,明明家里经济捉襟见肘,还是为他撑出了大场面;就像父亲担心他在车上干渴,硬是要绕道去买橘子,以肥胖的身躯攀上那边的月台;就像家中雪上加霜祸不单行,口舌笨拙的他只会哭,父亲却安慰他“天无绝人之路”。身为父亲,他真的已经做得够好了。

后来,关于这件紫毛大衣的下落,朱自清在文章《买书》中做了交待。
“在毕业的那年,到琉璃厂华洋书庄去,看见新版《韦伯斯特大字典》,定价才十四元。可是十四元并不容易找。想来想去,只好硬了心肠将结婚时候父亲给做的一件紫毛水獭领大氅亲手拿着,走到后门一家当铺里去,说当十四元钱。柜上人似乎没有什么留难就答应了。这件大氅是布面子,土式样,领子小而毛杂——原是用了两副“马蹄袖”拼凑起来的。父亲给做这件衣服,可很费了点张罗。拿去当的时候,也踌躇了一下,却终于舍不得那本字典。想着将来准赎出来就是了。想不到竟不能赎出来,这是直到现在翻那本字典时常引为遗憾的。”
父亲送的紫毛大衣最后流落到了当铺,不过仔细想想,一直注重儿子学业的父亲如果知道大衣最终换成了字典,也许还是会谅解的吧!
1945年,父亲朱鸿钧在贫病交加中去世,终年76岁。有人说,父母是阻隔在子女与死神之间的一道墙,父母不在,子女就离死亡不远了。朱自清晚年身患严重的胃病,他每月薪水仅够买三袋面粉,全家12口人吃都犯愁,哪还有钱治病。朱鸿钧去世三年后,1948年,朱自清就因胃穿孔病逝于北平,年仅50岁。临终前他嘱咐夫人:“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配给的美国面粉。”一身重病,却也一身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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