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发表于 2021-12-16 08:53

落子无悔



0 1

盛唐年间,长安城外的沙场之上,唐明皇与杨贵妃,在观战台上并坐。

沙场上,两军对垒,皆严阵以待。一方将士穿朱红战甲,一方将士穿玄黑战甲,脚下都踩着石灰撒成的方格,披风上都绣着“车”“马”“兵”等字样。

唐明皇忽一声令下,“天马斜飞”。旋即,红甲军中的骑兵,策马而动,斜着跃出两格。杨贵妃笑笑,也发出一声指令,“步卒前行”,只见黑甲军中的步兵,也气势汹汹,向前挺进一格。

第一批看过这种“实战”的国外使者,走出场地后,嘴里念叨着跳马、出车,回国后见人就说:唐人有一种象棋,下起来太特么好玩了!

这是历史上最早的真人象棋,用现在眼光看,把棋盘搬到实景战场,用真人做棋子,完全是兴师动众。但搁那时候,堪称唐朝象棋版《黄金甲》。

中国象棋起源于战国,到唐朝受到唐明皇、唐肃宗的喜好,在宫廷坊间,大为盛行。此后百年,带动象棋的第一个发展高潮。

宋朝时,象棋多流行文人棋。棋路不好冲杀,只为怡情。下象棋的多是欧阳修、李清照等文人,带上一副棋去山水游玩,累了就在松荫下对弈一局,不计输赢,纯为助兴。

文天祥是资深象棋发烧友,自小以棋会友。一日他和好友在江中游泳,突然犯了棋瘾,非要对弈两盘。友人问水上没有棋具,如何下?文天祥就说,干脆下盲棋。

盲棋是手中无棋,心中有棋,全凭用嘴报棋子坐标,全盘动向都在脑中呈现,极其考验记忆力。文天祥一句“炮二平五”,对方一句“马二进三”,下到二十来步,友人因想棋失神,大呛几口江水,直呼“记不得了,棋路乱了。”

宋末,元兵大举入侵。文天祥出征苦战东南,最终兵败被虏。在狱中,他见国破家亡,拿出随身象棋,排出一局“单骑见虏”,最后一步重重砸在棋盘,震得棋子迸裂,大悲而叹:国在人在,国亡人亡!

到了清朝,下象棋是贱行。阔人玩的都是各种烧钱娱乐,提笼架鸟,看戏、斗蛐蛐。只有穷苦的底层人,毫无闲钱,摆几个木疙瘩聊以自娱。

靠下棋吃饭的人,被称为要饭的“木花子”,地位还不如天桥上唱大鼓、说相声、玩杂耍的艺人。从业者多是吃不起饭的江湖汉、无父无母的孤儿,本着“下棋等于下跪”的心态摆棋摊,相当于变相的乞讨,全凭表演残棋挣几个铜板。

象棋大家们早年多家庭破碎、流离失所,差点当小偷或土匪,福气少得可怜。即便成名后,挨打受辱也是家常便饭。

清朝研究象棋第一人王再越,曾将毕生所学著成《梅花谱》,被后人称为传世棋谱,但生前穷愁潦倒,棋谱写成后因无钱刻书,只能靠手抄流传。

江湖棋王巴吉人,自幼入棋道,一生成痴,再无心它事。最终虽练成一身本领,于棋盘上斩尽英雄,却无奈生活困顿不堪,只能靠摆棋摊度日。到五十多岁时,他携棋到上海滩讨口饭吃,被街头流氓勒索,拿不出钱来只能到处躲。

一天,他正在要出摊,突然被几个流氓围住。抓起他的棋子,威胁他全部吞下,否则当场打残。他誓死抵抗,被一顿围殴毒打,踩断右手手指。流氓走后,巴吉人慢慢走到黄浦江边,想这因棋而痴,枉付一生,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般,一颗颗用残指将棋子投入江中,最后自己也纵身一跃,沉入滔滔江水。

0 2

民国年间,象棋流行打擂台。其中有个不起眼的攻擂棋手,名叫谢侠逊。

谢侠逊出生浙江平阳,四岁学棋。13岁那年,他只身前往温州,到当地棋魁陈笙的家中进行攻擂。陈笙见来的是一个小孩,笑道,“能逼我动帅,算你赢。”谢侠逊摇头,掏出兜里三元钱,放在桌上,说,“我们平下,输了这钱归你。”

陈笙见他执着,答应下来。那时擂台为了让人观看,下棋都在一个大高腿桌上进行。谢侠逊年小,跪在椅子上才能走棋。

第一盘棋,陈笙有意试探谢侠逊深浅,不出全力。谢侠逊首次攻擂,紧张得上牙嗑下牙,腿不住颤抖,手打哆嗦。其实他身上一共带着家里凑的三元钱,都押在这局棋上,如果输了,连回去的路费都没有。

尽管紧张,但此时谢侠逊的棋已颇有功力,在中局时,抓住对方一个破绽,抢占先机,胜了第一局。有了第一局垫底,就下了第二盘,谢侠逊已渐入佳境,稳扎稳打,下成平局。第三局,陈笙已看出来,这个小孩不可小觑,不拿出看家本事,是胜不了的。于是施展平生绝技,将谢侠逊杀下阵。

最终,谢侠逊一胜一和一负,和陈笙整体战成平手,头角崭露。

辛亥革命胜利后,谢侠逊欣喜若狂,拟出象棋残局《鄂军起义》,寄往上海《时事新报》。报社见此残局,将时政与象棋巧妙融合,颇具新意,设专栏刊登,当即轰动。此后谢侠逊接连拟残局登报,并公开征答,一时各地信件,如雪片飞来。

其中首选答案,来自一名棋坛豪杰,名叫潘定思,曾是清末的举人。

因这次活动,谢侠逊与潘定思相识,二人虽未见面,但惺惺相惜,一直互通信件神交。直到三年后,谢侠逊赴上海,两人终得见面,一见如故,喝酒论棋,结为挚友。此后二人双剑合璧,合著一本《国耻纪念象棋新谱》,传为棋坛佳话。

谢侠逊与潘定思,合著的棋谱

1922年仲夏,潘定思突染上重病,竟撒手人寰,去世时只有47岁。他在弥留之际,嘱咐家人,“将来我的所有棋谱,都送给谢侠逊”。谢侠逊听闻噩耗,赶往苏州为好友送行,见故人遗物,悲痛万分,挥泪写下悼诗:

君今忽长离,如断手与臂。

二人乱世英雄,棋坛缘分,互为知己。从此一人不在,倍感寂寥。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谢侠逊感慨万千,兴起救亡念头。这时他已年过半百,将妻儿送回老家,到南京请缨救国。一介棋人,无法冲锋战场,唯有以棋报国。此后三年,他作为国家特使,两度远赴南洋,以弈棋募捐抗日。

劝募至槟城,因汪精卫之妻陈璧君是槟城人,当地布满汪伪特务。谢侠逊刚到当地,就来了一个西装革履,抹着油头的年轻人,笑嘻嘻递过来一个信封。

谢侠逊打开信封,空无信纸,只吧嗒一声,掉下一颗子弹。

谢侠逊脸色一沉,训斥这是何意,对方威胁,“如再不停止募捐,休想活着离开。”谢侠逊将子弹往桌上一拍,“谢某恭候!”特务见恐吓未遂,灰溜溜走开。

这次出使南洋,在众多华侨帮助下,谢侠逊最终有惊无险,募得捐款5000多万,发动归国抗战华侨3300余人。

1939年,回国后,谢侠逊居于重庆。一天下午,忽传有位重要人物来访。

谢侠逊急忙前去迎接,两点时分,准时进来一人,浓眉如漆,气宇非凡,进门就握住谢侠逊的手,笑道:“你就是棋王谢公吧?”

来人正是周恩来,谢侠逊惊喜交加,“原来是仰慕已久的周公”。二人落座,品茗寒暄,先谈抗日形势,再谈古今棋谱。聊了一盏茶的功夫,周恩来提议对弈几局。

周恩来也是象棋高手,放在今天拿个市冠军不在话下。国共在重庆谈判时,蒋介石曾自恃棋力精湛,邀他对弈,谁知被他连斩两盘于马下。

与谢侠逊对弈中,周恩来棋法娴熟,攻守兼备,但棋力终究差了一大截。谢侠逊有意相让,连下两盘和棋。后终二人商量,将第二盘残局定名为“共抒国难”。

建国前的棋坛,谢侠逊是唯一留下生前身后名的大家。那时象棋在经过大力提倡后,在全国已经十分普遍。上海成立“全国象棋司令部”,所有人都一致推谢侠逊为首任领头人。

到八五年,谢侠逊在上海举行百岁寿诞,当时江泽民任上海市委书记,还亲自题词“百龄高手,永葆青春”,以示祝贺。两年后,谢侠逊驾鹤西去,走完英雄一生,功德圆满,人称“中国棋王”。

0 3

自谢侠逊晚年退位后,江湖棋坛陷入群雄纷争。其中最出名的棋手,一个是扬州的周德裕,一个是杭州的董文渊,两人是一辈子的死对头。

周德裕的父亲周焕文,乃是清末棋坛的“淮扬三杰”,棋路传至周德裕这一代,已是千锤百炼。只是周德裕本人,下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性子急,临场容易暴躁,这是高手大忌。父亲临终时,还特意告诫他:“临杀勿急!”

意思是,走棋快要杀子时,不要着急,要先多斟酌一下。

周德裕号称“七省棋王”,本有潜力问鼎全国,正是由于他这致命弱点,战绩止于七省。1939年,在香港六王夺鼎赛中,他遇上与自己齐名的董文渊。

董文渊绰号“无品棋王”,在棋界是有名的棋艺奇高,棋品奇差。比赛时,他经常故意恐吓、嘲弄对手,还哼小曲,抠鼻屎,唾沫乱飞,猛抽烟往人脸上喷。

不光棋品差,董文渊的人品也堪忧。一次他好友遇急事,手头紧张,拿珠宝托他去换些现钱救急。不料他卖了珠宝,直接进赌场,输个精光,转身就玩失联。

周、董的对战,双方实力相当,本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龙虎斗。但董文渊深知对方的弱点,就想了一个大损招。对阵前刚落座,他就突然张开五指,一记如来神掌,拍到周德裕的眼前,亮出掌心写的五个字:誓杀周德裕!

其中“周德裕”三字,还特意用红笔打了三个大叉。

董文渊

周德裕明知董文渊这是玩“盘外招”,故意激怒他。但奈何他是个爆脾气,还是如炮仗一点就炸,瞬间大动肝火,誓要三十回合内,斩下董文渊首级。

下棋是一件极度需要冷静、斗智斗勇的事,周德裕这一动气,很快就杀红了眼。结果分寸大乱,在冲杀中连续中了董文渊的伏击,致使连输六盘,一败涂地。

自古人生如棋,人是什么样的性格,只能下什么样的棋。莽夫下不出王者的棋,小人下不出君子的棋。太戾和太损的棋,都难长久。

周、董两个人较量了一辈子,最终都是凄惨收场。

董文渊后来因棋品恶劣,被体委除名,还犯“玩弄妇女罪”,被劳改了八年。出来后一位干部不忍见他埋没,带他重回棋坛。结果他在棋赛场上,尽是大侃自己如何逛妓院、抽大烟。吃饭时喝得烂醉,张嘴连酒带菜地喷人家一身,让所有人都失望透顶。

到晚年,董文渊沦落江湖,也没有家庭,只能靠摆残局糊口。有人九五年还在杭州西湖边上见过他摆棋摊,已是风烛残年,次年便过世。

他的老对头周德裕,中年后下棋靠抽鸦片提神,结果染上鸦片瘾,入不敷出。最后棋也荒废了,一件件把家里的东西当光,到处借债,亲朋离散。到1949年冬,日子难以为继,过得饥寒交迫。一日清晨,被清洁工发现冻死在上海街头。

收敛尸体时,发现他怀里揣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歪歪斜斜写着一首打油诗:

白头灯影凉宵里,一局残棋乱零落。

乌江不见英雄汉,霸王桥上唱悲歌。

0 4

1956年, 棋运随国运托举,象棋被定为国家体育项目,由此进入发展的黄金期。

此时棋坛,分南北两派。南派以细腻为擅长,北方以攻杀为擅长。当时最顶尖的两位棋手,人称“南杨北王”,南派是杨官璘,北派是王嘉良。

杨官璘是广东一个小商人之子,自幼就喜欢下棋,常和乡人对弈,年纪很轻,就获得“东莞棋王”称号。只是他不满足只做一个县份棋王,于是兴起了问鼎中原之念,就像古代的游侠,包袱里背一副木疙瘩,出门闯荡江湖。

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广州。广州在那二三十年,是全国象棋水准最高的城市,其中藏龙卧虎,有卢辉、冯敬如、李庆全、黄松轩、合称“四大天王”坐镇。

杨官璘这时初出茅庐,和众多高手对决,还是负多胜少。过去四天王之一黄松轩,曾研究出一种独门绝学,名“弃马陷车局”。当时广州高手,以此御敌,盘盘皆胜。杨官璘每次遭遇这种攻杀,都无可奈何,一直寻求破解之法。

江湖传闻,自黄松轩已故后,此局秘笈仅存于中山棋手曾展鸿手里。杨官璘为寻求秘籍,于是到曾展鸿家中拜访。可这种独门秘笈,曾展鸿岂肯轻易示人,一直绕开话题,闭口不谈其中玄机。

杨官璘一直耗到人家吃中午饭,方才告辞。到了下午,又去一次。曾展鸿已有些不耐烦,才聊几句,就回房里,把杨官璘晾在大厅。晚饭后,天降下雨,曾展鸿听人敲门,一开门,发现又是杨官璘,打着一把破雨伞立于雨中。

杨官璘这一天三登门的执着,终于感动了曾展鸿,答应将棋谱拿出来,给他看几分钟。仅仅是这几分钟,对于杨官璘已经足够了。回去之后,他反复拆解,参透玄机,功力大增。

那阵子四天王之一卢辉,在海幢禅寺周边摆擂台。那一带说书的,看相的,杂耍的,五行八作,热闹非凡。杨官璘再次出山,单枪匹马前来攻卢辉的擂台。

第一盘,卢辉见他年少气盛,料他经验不足,故意布下陷阱,意图来个瓮中捉鳖。谁知杨官璘一眼识破,但佯装不知,在陷阱里来了个金蝉脱壳,后发制人地来了一记反杀。

第二盘,卢辉已不敢大意,到中局,见杨官璘棋路绵里藏针,已自知难敌,为保颜面,放弃所有进攻,守成和棋。末了,他双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感叹道:“杨君棋艺,如太极以柔克刚,气贯阴阳,将来必独霸江湖。”

打败卢辉之后,杨官璘又辗转香港。去后他才知道,在香港下棋实在不易,没有圆滑的交际本领,又没有贵人捧场,尽管棋下得再好,还是连吃饭都成问题。

为了找口饭吃,杨官璘白天就到修顿球场,摆象棋地摊,让双马与路人下棋。这是最失意棋人走的出路,做的是五分一角的生意,碰到刮风下雨的天气,还要喝西北风。

一天出摊时,走来一个阔脸善目,一身儒雅气的年轻人,朗声问,“先生,我们对弈一局?”杨官璘点头,交锋中,发现此人的功力颇为不俗,用足七八分的功力才得胜,好奇地问对方是否也是职业棋手。那人摇摇头,说,“我只是个写武侠小说的,我叫梁羽生。”

这次萍水相逢后,梁羽生与杨官璘以棋成友。梁羽生见杨官璘生计艰难,专门在自己工作的《大公报》,与他合开一个评棋专栏,以优厚稿酬,变相资助于他。还提出建议,上海那边现在棋风兴盛,是棋手的必争之地,不如去闯一闯。

杨官璘到上海滩后,眼界大开,见各地象棋高手,皆云集于此。

上海本地的朱剑秋,扬州的林荣兴、湖北的雷海山、广东的陈松顺。

杨官璘将这些高手的名字,一个个列在纸上,逐个找他们过招,每赢一个人,就把他的名字划掉。时间一久,棋坛传开,有个广东的后生,专到上海踢馆。

当时有位叫陈荣堂的老棋手,位列上海十大高手之一,听说杨官璘后,约他下十盘棋。本想给年轻人一点教训,结果不料反被杨官璘上了一课,下成了八败两和,一局都没开张,输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此后数年,杨官璘横扫上海滩一圈,大小数百战,竟未尝一败,被誉为“杨无敌”而名震天下。凭着傲视群雄的战绩,他也被推举为继谢侠逊之后,第二任棋坛总司令

0 5

1960年11月,上海象棋全国赛中,所有电视新闻、体育报纸,都播出一条消息:

棋界至尊杨官璘,竟输给上海一名15岁少年棋手。

杨官璘当时是不败神话,输一盘棋,马上是全国新闻。在29号的一场对战中,他的对手是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名叫胡荣华。

开局时,杨官璘占有先手,用的他最拿手的布局,叫中炮巡河炮。这被称为他的“镇山宝”,意思是他这个布局,只要出手就是赢。

当时所人有都觉得胡荣华凶多吉少,然而胡荣华对后手,出人意料地运用了左炮封车,一个非常冷门的布局,竟克制住了杨官璘的攻势。

此后,这场杨、胡之战,一个久经沙场,闪展腾挪,游刃有余。一个初生牛犊不怕虎,枪枪点穴索命。走到最后,胡荣华竟乱拳打死老师傅,赢下了杨官璘。

杨官璘输后,到食堂吃饭。饭前开胃菜有一盘尖椒,味道极辣,杨官磷还在想刚才一盘棋是怎么输的,边想边吃尖椒,吃完一盘才反应过来辣,赶忙叫了两瓶凉茶。结果转念又沉浸到棋局复盘里,凉茶来了也忘了喝。

胡荣华获胜之后,到北京王府井大街的四联理发店,吹了一个头。那个发型在当时很流行,头发吹得高高的,名为“春风得意头”。

第二天闭幕晚宴上,国务院的副总理陈毅,和主管体育的副总理贺龙,都出席到场,陈毅特地拉着胡荣华到贺龙的面前介绍。颁奖仪式上,陈毅还亲自为胡荣华颁奖,弯腰给他挂完奖牌,又拍拍他的肩膀说:

“好哇,娃娃赶上来了!英雄出少年嘛!”

1965年之后,胡荣华的状态逐步走向巅峰,只要参加比赛,就算是大败局都能扭转乾坤。当时他有个老对手,是北派的第一高手王嘉良。

王嘉良拿过三次全国亚军,始终与冠军失之交臂,被称为千年老二。六五年全国赛中,他与胡荣华交锋,谁赢谁就是冠军。下到最后,他已经稳操胜券,中途就去上了个厕所。等回来时,胡荣华也起身去上厕所。

上完厕所,胡荣华也不着急归位,就在赛场四处闲晃。王嘉良是个急性子,就喊他“小胡,你干嘛呢,懵了?回来下棋啊!”胡荣华这才慢悠悠回到座位,抬手就拿了一炮,送给王嘉良吃。王嘉良一看,哎,这小伙子走漏了,一高兴,啪就把他的炮给吃了。

结果吃完炮,再走几步,他发现不对劲了。原来送那个炮不是胡荣华走漏了,而是故意给他挖的一个陷阱。这一下子被骗进大坑里,稳赢的棋给下输了。

王嘉良后来为了赢胡荣华,每年都秘密研究新招。这些招在平常比赛中都不用,就等着在全国个人赛上,用来对付胡荣华。后来有次他就带着开局新招,信心十足地准备一举拿下胡荣华。

当时比赛时间是一个小时,不料胡荣华见他的开局,第一步棋就想了20分钟。想来想去,最后无可奈何才下了一步。王嘉良一看,正好着了他的道,走得飞快。

然而走到最后,他发现自己又上当了。原来前面棋路的所有变化,胡荣华早就想好了,只是在走第一步的时候,拿出三分之一的时间来演戏,装作不会下,来麻痹他。王嘉良被这一麻痹,就放松了警惕,最后被胡荣华来了个偷袭,前功尽弃,一拍自己的光头,用他的东北腔大叹,“哎——呀,大意失荆州!”

王嘉良

到七十年代末,胡荣华已经成为棋坛的独孤求败。连续十届获得全国冠军,创造了象棋史上空前的“十连霸”记录。

他也接了杨官璘的班,成为第三任全国棋坛的“胡司令”。杨官璘和胡荣华的相继出现,就如棋坛的杜甫、李白,都将象棋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1980年,新的一届全国赛在四川乐山举行。

赛前,胡荣华和上海队的队友,到峨眉山游玩。到中午,众人在山下报国寺附近的一家饭馆吃饭,上了一些酒。胡荣华喝黄酒有几分酒量,有时微醺当中,妙语惊人,棋也越下越好。这次喝酒,胡荣华来了酒兴,喝多了几杯。就在他飘飘欲仙时,一个年轻女服务员,端菜上来,见他满脸通红,就说,“嗳,你怎么脸喝这么红?”

胡荣华了兴致,得意地说,“脸红好啊,脸红是关老爷嘛,过五关斩六将!”

那时候全国个人赛,一共打11轮,五关六将,正是讨这个数的好口彩。

谁知服务员姑娘笑了笑,用浓重四川话说,“关老爷,也有败走麦城的时候。”

众人大笑,走出饭馆后,胡荣华说,这位四川妹子好厉害,辣得我这顿饭味同嚼蜡。

很快,正式比赛。胡荣华突然真像是关公败走麦城,开赛第一局就被斩于马下,此后接连大败,如金刚不坏之身被打破,巅峰状态不再。

0 6

现在回头看,自胡荣华之后,象棋逐渐走向滑坡。其中很大一个原因,是象棋的传承,在文革时被拦腰斩断过一次。

当时运动一爆发,象棋被列入四旧,比赛被撤销,棋队被解散。很多棋手被下发到工厂,还有一部分随着知青下乡。

那时其中就有个知青棋手,名叫何连生,自小在北京长大,曾打败京城无敌手。棋坛上,他有“醉侠”之称。一是他能喝,涮着羊肉,一顿能喝一瓶半二锅头。再一个是他下棋擅走怪招,棋路走得歪歪斜斜,像打醉拳。

六九年插队后,他被分到云南最边远贫穷的农场。每天吃不饱饭,收工后所有时间都在找吃的。上山打蛇、逮唧鸟儿、挖土蜂蜜。饿到饥不择食,只要是绿的就是菜,只要是动的就是肉。

在那种日子里,他对前途悲观,五年没摸过棋子,说:“饭都吃不饱,还下什么棋!“

何连生

直到1974年,命运迎来转机。北京的棋友给何连生寄来一封信,告诉他中国将恢复棋赛,如果能拿冠军,会有机会被调进体委。

何连生于是重拾象棋,将脱离苦海的希望寄予棋赛。接着四下寻棋谱,找高手练棋,结果找来找去,发现找不到一对手。于是索性,独自练棋。

云南地广天阔,何连生每到黄昏时,往草地一躺。望着天边变幻的火烧云,想像成风云莫测的棋盘,将移来移去的飞鸟,想像成一颗颗棋子。年少时,下过的棋谱,都一页页在记忆里被调出来,像是投影一般,放映到天幕里。

直到天完全黑下去,星月满天,脑中已经演练了几十局棋,再继续找吃的去。

后来云南区棋赛开始,由于禁赛刚开,所有人都热情高涨。整个赛程,都挂大棋盘直播。现场架一个五六米高巨型棋盘,纸糊的棋子有脸盆大小,写上红黑字,背后粘上细绳,用撑杆挂在棋格的钉子上。棋盘下,上千人伸着脖子看,挤得水泄不通。

最后何连生在这场比赛里,如深山练剑的高手,一朝出山,力克群雄,斩获云南省的冠军,顺利调进了云南体委。

在那个时期,象棋的发展被断档了八年。很多新棋手无法崛起,老棋手前途中断,连饭都吃不上。何连生是少有凭着下棋,吃上公家饭的人。此后一有棋界的朋友上棋院找他,他就说:“这儿天天吃肉,走,我带你吃饭去,吃肉。”

当时和他一起分到云南插队的,还有一个北京的知情,叫阿城,也是和他一样从小爱吃肉。别人喝酒能酒醉,阿城吃肉能吃得肉醉。阿城虽没有见过何连生,但是和他也相距不过三十里,经常听闻何连生下棋的故事。

到八十年代,阿城回北京之后,和文坛扛把子李陀一块涮羊肉,就给李陀讲了何连生下棋的故事。李陀一听,说,“你这故事,能写小说啊!”

不久后,《上海文学》上发表了阿城的一篇小说,名为《棋王》,一时风靡文坛。其中故事里主角“王一生”的原型,就是何连生。

何连生后来也调回了北京,到五十岁时便退休。到1988年,导演滕文骥将《棋王》改编成电影,何连生还被作为故事原型,请到剧组,聊过去的事,陪主演谢园下棋找进入角色的状态。

电影放映时,片头一晃而过他的名字:技术顾问——何连生。

0 7

90年代之后,象棋界有两件标志性的事。

一是在1993年,14岁的棋手许银川,成为象棋史上第9位全国冠军,破了胡荣华15岁获冠军的记录。

许银川的出现时,在当时被看作第四代“棋坛总司令”的接班人。

然而在2014年,又发生了第二件事。

许银川突然被一个叫王天一的对手打败,从此淡出了全国个人赛。

这一年,也成为象棋没落的分水岭。

此后象棋完全进入到一个AI时代, 人类即便最顶尖的国手,在面对电脑时,也只能输得像个丢盔弃甲的孩子。

象棋也肉眼可见的变成一门失落的技艺,全国四十多个特级大师,加在一起,还不如一个游戏直播的人气高。

象棋千年兴衰,就如一个轮回,从小道攀升至国术,又从国术滑入小道。

过去的人输给了世道,今天的人输给了时代。

最后好像所有的人都输了。只是好在象棋的人生如棋还在,以棋会友还在。

1971年,上海的棋手何顺安,去世前讲起一段往事。

当年一次在香港下棋,他的钱包让扒手偷去,没了回家路费,一时走投无路。那次同行杨官璘也在香港,得知他落难的消息,就主动找他,到茶馆里“搭桌”。

“搭桌”是江湖行当的说法,就是有人走江湖时遇难了,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同行,帮着搭个场儿,合伙演一场,演完之后的收入,给落难的人当盘缠回家。

其实那时杨官璘已经是一代宗师,要帮何顺安,直接给一笔路费并不是难事。但为照顾棋手的尊严,是出手相助,而非施舍,还是主动找何顺安合演一场对弈赛,最后将赚来的演出费赠予他。

还有一件真实的事,主人公都不是名家,只是最普通的象棋爱好者。

上世纪20年代,上海、广州有两位象棋爱好者,两人棋逢对手,但很难碰面,便约定下通讯棋。就是每次一方在信上写上一步棋路寄给对方,对方再写上一步棋路寄回。

这局棋共下了53回合,自1922年冬天起至1926年秋终局,历时近四年。

翌年春天,两人开始下第二局棋。来往二十余回合后,其中一人病逝,留下一局残棋,永远存于信封之中。

另一个人不久后收到一份寄件,打开是一副珍藏版的檀木象棋。棋盘背面,刻着八个字: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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