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在空中哭泣
《文茜的百年驿站》透过陈文茜沉淀半生的私人记忆,与文茜一起纪念那些过去的人,那个过去的时代,那个时代衍生的各种人生故事。文茜的笔下,是那些献身时代、沉默不语的“父祖辈”;和她有过数面之缘或神交已久的名流贤达;重情重义、英年早逝的友人;在天灾面前坚守着自己的土地与信仰的普通民众;风云变幻中令人嗟叹与凝思的历史人物。
通过这一个个鲜活生动的人物,勾勒出大时代中悲剧的家庭和个人的身世记忆,映照出一个流离时代的初始与终结。
节选一章:历史,在空中哭泣
深秋,非洲炎热的沙漠大地尚未起风落叶,卡扎菲的人生已然落下帷幕。
卡扎菲死了,十月二十日历经八个月疯狂屠杀的利比亚战役,一切在他满脸是血的画面中,停格。他死在满是垃圾与秽物的下水道中,手持金枪。是宇宙无言的安排吗?逮到他的反抗军士兵沙哈提(Ahmed Al Sahait)年仅二十七岁,刚巧与卡扎菲当年发动政变同年。在臭气冲天的排水管,一世独裁者也曾是一世英雄卡扎菲,口骂着他“鼠辈”,接着一手拿着突击步枪,一手拿着金手枪,疯狂地进行已无意义的最后战斗。他的腿先中弹,接着肩膀、脑袋一一中弹。路透社透过杀死他的士兵的手机,向全世界发布了满脸满身是血的卡扎菲的最后照片;表示一段历史终结了。
狂人的口,死时终于紧闭,不再狂语;在最后的疯狂行动中,他宁愿选择让自己战死;他明知自己不能逃过这最后一劫,在多位儿子、孙子……相继死亡后,终于轮到他了。伊斯兰教的教义不允许自杀,卡扎菲不会投降,他的死亡方式等于选择间接自杀。
至少,一个沙漠的孩子,一个被原本利比亚贵族认定是污秽的贝都因人后代,死在沙漠中,死在污秽之处;死在与他生时相同的地方。
他的生与死,连结同一个点;不同的是人生其间变化的国际政局,以及他取得权力后,狂妄自恋缠身;从一名理想主义者变质为独裁暴君的过程。死对他而言,此时已是一种解脱。八个月又五天持续地逃亡、失守,他早已分不清敌人来自哪一个方向,他只能不断绝望又恐惧地咆哮…
这一切早已让他疲倦异常。
我不喜欢跟着里根喊卡扎菲“疯狗”,在我眼中,美国前总统小布什更像“疯狗”;只是黄种人的悲哀,向来没有自己黑眼睛看世界的观点,只能尾随美国人的世界观。
卡扎菲年轻时曾自喻为诗人,今年二月十五日利比亚开始出现“阿拉伯之春”的暴动时,我曾特别提醒读者了解他与利比亚的历史。卡扎菲出生于一九四二年,贫国的苏尔特沙漠部落,或称贝都因人。在他诞生的年代之前,一九○○年起非洲成为英、法逐鹿的殖民地,意大利人看上了利比亚,开始侵略战争。卡扎菲的祖父与父亲均参与反抗军,祖父阵亡,叔叔沦为战俘。意大利当年对利比亚的侵略战争持续了二十一年之久;被俘虏的利比亚反抗军,活生生地从空中被意大利飞机狠狠抛下,尸体掉落地上,血肉模糊,头、脚四散。意大利军队为置反抗的沙漠民族于死地,除封锁沙漠外围使战士无从逃生外,并以水泥封死水井,屠杀牲口;整整二十一年战役,利比亚只存活一百万人,有一半利比亚人从地球上“蒸发了”。
卡扎菲诞生后家乡“平静”不到十年,随即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成了英法美同盟联军对抗德意轴心国的主战场。著名的德军“沙漠之狐”隆美尔北非之战,格斗现场就在卡扎菲的家乡。“二战”结束后六年,一九五一年利比亚在联合国斡旋下由三大地区以同等名额组成国民大会,起草宪法,但没有民主,西方扶植以德里斯皇室,利比亚从此号称独立。但当地人分为两种阶级,居住于狭窄地中海岸线欧风别墅的买办贵族,他们的工作主要伺候英美法商人及石油公司;另一群人则是多数挣扎于酷热沙漠荒原的穷人。卡扎菲成长于苏尔特大沙漠中,买办与大石油公司每日来来去去,当地居民却永远生活于赤贫线下。
一九六九年二十七岁的卡扎菲,与最后杀死他的士兵同一年岁时,他以一场不流血的聪明政变推翻以德里斯皇室。当时他拥有那个时代革命者的经典形象,面容俊朗、意气风发,他称自己是永远的上尉,他的经典名言之一是:“我什么都不怕……我无所畏惧。”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是阿拉伯人的英雄,他将被英美石油公司垄断的油井收归国有,英国工程师离开利比亚沙漠时,丢下一句鄙夷的话:“你们阿拉伯人,开探不出一滴石油!”两年后,他号召阿拉伯后裔的国外工程师,为利比亚钻油成功,喷出第一泉黑油时,卡扎菲将之涂满脸,高声说:“阿拉伯的子民,从此前进了。”
事实上,他的决定改变了人类世界,在此之前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虽已形成,但钻油技术全在英美人手中,阿拉伯国家毫无谈判实力。卡扎菲钻油成功,使石油输出国家有机会平等地与西方谈判。一九七一年,美国同意石油价格由一桶仅二美元涨至十四美元,交换条件石油须以美元计价;这便是经济史上最著名的“第一次石油危机”,但对阿拉伯国家却“第一次石油转机”。西方以廉价剥削垄断世界油矿的历史正式告一段落;而改写历史的关键人物是卡扎菲。
可惜权力人物的故事永远不会停留于一个点上,时间会流动,人会随着权力腐化,朝代的不幸也往往因此更迭。卡扎菲从此已把自己视为“万王之王”。他已不记得孩提时的纯朴,那个每周仅有一天得走三个半小时才能回沙漠与家人团聚的小卡扎菲。于是年老的卡扎菲慢慢膨胀,膨胀至有一天国际政治的缝隙再也容不下这位狂人。
卡扎菲一死,海外利比亚人有笑无泪,每个人都在欢庆他血腥恶臭的死亡,没有人记起一九七一年他对阿拉伯人的历史贡献。每个人叙述的都是他的铁腕统治,平民日益贫困。他死时脸上血迹斑斑,死后名声也是血迹斑斑。
一代狂人、一代英雄、一代独裁者……死在旷野沙漠中,死在地下一条污水管中。死时连天空也不属于他。
历史,也不禁在空中哭泣。
二O一一年十月二十一日
(选自《文茜的百年驿站》 作者:陈文茜 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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