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容易把人抛
作者:拔刀斋主 皇甫江 兄三十二岁,我得到了人生第一柄流光,却是虚假的流光,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流光。
三十五岁,我得到了人生第二柄流光,但却光辉一刹,然后转瞬逝去。
三十六岁,我得到了人生第三柄流光,千抚万惜之后,弃我而去。
一、流光容易把人抛
当年万里觅悍刀
一刀一刀又一刀
天下绝刃入我手
流光容易把人抛
七言古风,墨迹酣畅,挥撒在米黄的娟丝上。
日光西沉,余辉映入斗室,地面拉长着的,是刀剑的影子。
主人斜倚在交椅上,交椅古色古香,木纹黄褐浅黑相间,明鸡翅木制成。旁边是配套的茶几。
茶几上一瓶酒、一支杯,一张巾。
酒是Sassicaia西施佳雅,托斯卡纳的酒王之王, 瓶身上日期一九六八年,与主人同岁;酒杯材料是全铅的水晶,上个世纪奥地利名厂RIEDEL的杰作。
巾淡淡的米色,龙纹隐隐,由最上等的缂丝手工织成,薄薄一块,已逾万圆。
这一张巾,就轻轻地擦在一柄刀上。
—— 无刀鞘无把柄无佩饰的一把刀条
全长三尺三分三厘,刃长二尺四分五厘,茎八分八厘。栋最厚三厘三毫,反竟达三分三厘。
刀体白色偏蓝,为和铁手锻。刀刃锋利如剃刀,地肌与锋口处几道白光,从刀镡处如江河直下,汇入硭子处。刀身轻斜,波纹随之转动,在黄昏下,发出眩目的白光。仔细观察,刀身竟有三道刃文。
刀茎布满暗锈,锈渍早已氧化。茎上大小不等,有五个胪目。刀铭无作者,只有日期,推算来,是公元一六零零年五月一日制成,距今正好四百年。
这就是拔刀斋主人珍藏的名刀之一:流光。
上文作于千禧年前夕,在广州番禺,我的拔刀斋。
不可否认的是,在此之前我已颇为自得,而这种自得当然也是有资格的:方过而立,事业成功,位及跨国公司高管;遍游世界,小半为公干,大多是兴趣;夜夜美酒,朝夕美人;宝刃三千,拥趸数万,名动酒与剑的江湖。。。。。。无论是俗世的名与利,浮生的酒与色,还是内心的诗与剑,似乎都有求必应,唾手而得。但即使如此,我还略有遗憾,或者说仍有期冀,因为在我的刀剑收藏中,虽已古今中外齐全,但还少了一把真正的宝剑——一把传说中的上古名刃。不过,我心中毫不怀疑一切只是个短短的时间问题,而我很快就会与宝剑相逢。
果然,这把刀在一九九九年的最后一日不期而至,那时我与她正徘徊在广州西关带河路的古董街上,记忆中我们已经毫无目的地漫步了整个下午,但毫无所获。脚步因疲惫而放慢,伊说想要回去,但我却固执底不想归去,只在兀自地从一家店走到另一家。
“回去吧,我真的走不动了。”几乎十年了,此刻,她的声音又回荡在我耳边,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
“这样吧,你在这个台阶上坐一会,我再到那边的巷尾那家看看,最后一间。”虽然是请求的口吻,但我的语气不容质疑,因为,此刻好象有一个声音说:再等一会,就在那里。
“那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记住你的话,最后一家。”
“没问题,最后一家。”
在最后一家像垃圾堆的阁楼上,摆满了各种破刀锈剑,屋主如变戏法般地,从床底的一角拿出一个破报纸包住的长形物,连撕带剪后,一把一米多长的刀条放在我的面前,没有柄,没有鞘,没有任何装饰。但不要说我,就连她都屏住呼吸,用指甲下意思地捏我,我的手却毫无感觉,因为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刃上,上面有三刀刺眼的光茫,从刃尾直达刀锋,如溢彩流光,外行叫“火光”,内行称之为“刃文”,以前我只在真正经过古法淬火的宝刀上才见过。
半小时后,我左手挽着她,右手握着一个破报纸卷,走出了这个破旧而肮脏的窄巷。当夜,伴随着千禧的钟声,我用1968年的美酒把自己灌醉,写下了篇首的诗句,并赋予了这把刀一个梦幻般的名字:流光。
以流光名宝剑,最早见于南朝陶弘景撰《古今刀剑录》:“孙亮,以建兴二年,铸一剑,文曰流光,小篆书。” 孙亮,孙权的第七子,吴国的第二代皇帝。他于公元224年,命良工铸剑,剑成后,刃上光芒层层,如涟漪般波动,锋利闪耀,流光飞舞,不世出的宝剑就此出世。
这个名字如此打动我,当我以之命名这把日本古刀时,首先是因为刃文的形状和杀气——宝刀一出,应者褫魂,流光抛弃的是人的生命,其次是流光二字的深意——并非来自吴主孙亮的王气,而是感叹于宋人蒋捷的词章:
一片春愁带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容与泰娘娇。风又飘飘,雨又潇潇。何日云帆卸浦桥?银字筝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流光容易把人抛,不错,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在光阴面前,无论英雄豪杰还是凡夫俗子,终将被抛在历史的风尘中,灰飞烟灭。
宝刀轻易到手,流光兀自转动,刚过而立的我,不知为何,得意中,竟有几分失落。
不到一年,有日本刀高手自东而来,求见流光,一观之后,竟认定这把耗资高昂的宝刀是伪造,虽不失精美,但后人仿品而。
那时节,我是多么的懊丧。
江湖夜雨十年灯,此刻,回想往事,非但没有失落,反而长舒了一口气。只是那柄倭刀,事后被我弃置在墙角,几经周折,竟然已经不知去向。其实,虽为伪品,但真的不失为一支好刀呀。
二、流光不为少年留
我曾是一柄完美的宝剑
上天铸我时
以土、火、水
和一颗岑寂的心
在黄土间淘洗百次卑微的铁砂
孕育着我寒凉的皮肉
在赤火里敲打千回至纯的钢架
焊接起我无暇的风骨
在冰水中休克却只一刹
生命的汁液
涅磐出我无比的坚硬
并未终结
还有十八道痛彻的砥砺
粗暴的烁石
生涩的山石
坚韧的青石
细腻的玉石
把最坚硬的玛瑙碎成微末
调和上水晶的骨髓
把我一寸寸碾压
终于平复而细腻
骄傲地不带一丝疵瑕
最后我让锋刃在自己的心脏穿过
带出凄丽如虹的光华
——《长生剑》
2003年6月1日,对于普天的儿童来说,是一个快乐的节日,对于35岁的洒家来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日子。原因很简单,因为一柄剑。
一柄很不起眼的剑,严格说,甚至不能称之为剑,只能算一支剑条,不仅没有任何佩饰,而且表面锈蚀累累,仿佛长满了癞斑的弃铁。剑条的尺寸也很不起眼,通长64厘米,正合明代的二尺,根据清代学者鄭鍔著《周禮解義》,古剑分为三等,分别供上士、中士、下士佩服,而二尺之剑,輕而且短,属于下制,配给身短而力微的下士使用而已。如此看来,此剑就算在新铸初磨、锋芒毕露时,也不过是一柄毫不起眼,身份低微的下士之剑而已,又能有几分过人之处?
然而,恰恰就是这把孤陋低微的下等剑,竟然在世界古代刀剑的海洋里掀起轩然大浪,通过这个米粒之珠放出的流光异彩不仅第一次把中国刀剑推向了绝世名刃的地位,而且刺痛了不少漠视和鄙视中国刀剑的东、西洋“专家”的眼神和心灵,让他们低下了自以为高贵的头颅。
二千年后,抱着学习和交流的态度,在一个被传称为世界最大的刀剑论坛注册。这个论坛的拥有者为美国人,讨论范围基本涵盖了从古至今世界各地著名的刀剑,的确是宝刀不凡,高人倍出,虽然关于中国古代刀剑的分舵无论在藏品还是在理论上都弱了很多,但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从1840年后中国刀剑就不被外人在意了,就连国人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后已经大都忘却了“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中国大刀了。满腔热情的我在抱拳致礼后,自以为已经拜过了洋人讨论中国国粹的码头,开始在“中国刀剑和剑术论坛”上断断续续地发贴,主要是贴一些个人藏品的图片。很快开始出现了一些喝彩之声,不少率真的外国刀友被这些精美的中国刀剑所吸引,开始跟贴叫好,并希望洒家为他们鉴定一下自己手中或拍卖会上的中国古兵器。我尚未感觉到飘飘然,论坛的两个老美版主立即开始发难。开始我以为仅仅是学术之争或门户之见,也许他们感到来自中国的真正专家的威胁,同时以往在拥趸眼里的地位有所动摇,他们开始不惜一切地攻击我的观点和藏品,甚至包括暗示性的人身映射和种族歧视。如温良恭顺的中国人一样,洒家一直试图保持节制而谦逊的态度,直到其后被告知他们的行为完全源于利益上的争夺是我才恍然大悟。忍无可忍,为名誉而战,只有还击,用蹩脚的英文一次写上近万字的贴子,从史料、锻造工艺谈到史稿专籍、神化传说,一时论坛上炮声隆隆,浓眼滚滚。一干论坛会员,有赞有弹,不过支持我的老外,由于对中国古代军事文化历史和中国刀剑都不甚了解,无法用有力的理论或证据给予援手眼,大多只是喊好,显得略微空泛,所谓:喝声彩,不知高低。这时,一个澳洲的男子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是年5月的某夜,正在广州市郊番禺区(对了,当时还称为番禺市)拔刀斋与一干刀友喝大酒的我收到一个站内短信,来是在我拔刀斋的网站论坛上,不是那个号称为国际刀剑论坛的网站。信不长,但却颇为热情洋溢,而且是来自澳大利亚,大意是,作为一个热爱中国刀剑的澳洲刀友,他很羡慕我的藏品,同时尊敬我的专业知识,所以他想请洒家为他整理一柄他新买的中国古剑,照片已经贴在我的论坛上了。所谓的整理是指修破旧和裂开的剑鞘,以及“如果有可能,仍然保留原剑的装具,但换一柄真正折叠锻炼过的剑条。”这位素未谋面的朋友不仅很直接,而且非常真诚,因为他最后很自然的提出会付给我相应的费用,但“我的经济能力十分一般,虽然为我即将出世的孩子准备一柄真正的中国宝剑是我的一个梦想。”
不消说,这句话打动了我,半醉的我打开那把剑的链接,略略瞥了一眼,就不假思索地回复说没问题,至于钱根本不用考虑,就当我送给你未来儿子的礼物吧,你只管把剑寄给我。一贯在江湖上以豪爽闻名的洒家甚至把事情做的更加好看一点,我随手在角落里捡起来三根不同长度的剑条,拍照后立即把照片电邮给他。“这有三把剑条,规格不一,看起来有锈蚀,但都经过锤炼,肯定比你剑上那个像薄铁片一样的条子强多了。你自己选吧,想谁就是谁。”在电邮中,洒家大辣辣地写道。
十分钟,他回信了,要最上面那条。
“果然是洋人,就喜欢长的,我就知道他会选这一把。”我醉醺醺地对着一干刀友表白。然后一转身,大声向斋里的小弟吆喝:“把柜子里的磨石递过来。”
“这是相剑之术的第一步,可是不传之秘呀,各位看仔细了。”洋洋得意地,借着酒劲,我向一班刀剑藏友展示着颇为神秘的研磨手法,用一块粗糙的油石在那条剑身上随意碾擦着。
还没过一分钟,我的酒好象醒了,把石头扔在底上,叼这刚点着的香烟,双手捧着这柄剑条在最亮的射灯下细细观察。直到这支烟在口中灭掉,我都不发一言,呆若木鸡。
“怎么,走眼了,老大?没关系,如果是假的,再换一把给他算了,反正是你白送给他的。”旁边的哥们想安慰我。
“走眼?没错,这回走大眼了!哥几个散了吧,过一个月再聚吧,今天真醉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人群四起,即将作鸟兽散。
“等等,兄弟们,帮照张相,把这柄剑记清楚了再走!”
那时我已经完全清醒了,虽然大家都以为我是醉了,因为“走眼”羞愧而醉。
第二天,我认认真真给澳洲的TED写了封电邮,告诉他已经开始了研磨和修理工作,一个月左右将不再上美国的网站,我请求他把这柄剑的整理过程贴到那个“国际刀剑论坛”上,一定要客客观观和完完整整地,不要加任何太多的个人评价,亦不要反驳任何人的发难,包括那两个版主的评价。我会把最新的相片和研磨日记给他,但他不要泄露这柄剑是免费的。
6月1日,一个题目为“一把清代剑的整理”贴子出现在论坛上,里面除了TED的剑,那三根剑条的照片,包括那张被粗粗打磨过的剑条,还有很简短的一段话:
“我的朋友无刀正在帮我整理一柄清剑,他认为我可以把整理的过程贴在这里,供各位分享。”
果然不出所料,恶评如潮。洒家不想去重复当时的帖子,但还记得一些关键词,例如“粗糙的”、“无用的”、“古怪的”、“疲软的”、“好来坞式的无厘头”(意思是荒谬的电影道具,无历史根据)、“假货”,“晚清的中国垃圾”之类。。。。。。
虽然我告戒过TED不要与他们争辩,但这位血气方刚的老外也忍不住大量的攻击,才一个星期后,他就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作为一个剑客,这是我的选择,我的金钱和自由去整理这样一把剑,作为一个有三百年家族历史的剑客,我需要一柄真正锋利的宝剑去展示它的威力。。。。。。我们也不断地学习到新的东西,我们需要听到不同的声音而不仅仅是个别‘专家’的意见。即使日本刀都有一群不同的专家,他们可能对同一把刀表示完全不同的见解。对于那些仅看过几张研磨中的剑就轻易否定的专家来说,我更加相信那些检查过这把剑的人。各位可以保留认为这把剑是 ‘好来坞式的无厘头’的说法,这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但我愿意同大家分享这把剑的重生过程,为那些真正感兴趣的和新来的爱好者们。”
虽然他是个澳洲人,也是这柄剑的主人,但他和自己的观点在这个论坛里似乎并未得到太多真正的尊重。原因无非有两点:第一,这把看似锈铁的剑条表面确实没有过人之处,而提供给他的无刀一定会以这个垃圾狠很敲他一笔;第二,TED希望在剑柄上刻上中国龙、寿以及他们古老家族(欧洲的王族)的标志,这在版主们看来,不仅要重重付出另外一笔工钱,而且本身就是荒谬和不合理的,在一柄中国剑的剑柄上雕刻出中外合壁的文饰,简直是“好来坞式”的发明创造,而不是一柄真正的古剑所应有的。
虽然他们明显的不客观,但并非毫无道理,能从当时的照片看出这是一柄宝剑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如果没有在磨石上碰撞的一刻,就连洒家自己的看不出来。TED的自信完全来自对我的信任,但我并未告诉他这柄剑好了什么程度。至于第二点,只能说这些人的见识太有限,不要说宝剑,就连清代的出口瓷上都有欧洲的家纹瓷,无论是青花还是五彩,那可是西洋收藏家眼力的大热呀。
收归正传,此后,TED也基本闭嘴,不再与这班人恬噪,只是按部就班地把最新的整理和岩磨的图片贴上论坛。与我预料的一样,越接近尾声,说话的人越少,而帖子的点击率则成几何基数上生。整整一个月另七天后,此剑才完工,当TED把这柄剑的成品贴到论坛并写下这样一番话后,整整跟了七页的帖子戛然而止,不再有任何跟贴。
2003年7月7日,最后一个贴子里,TED是这样收尾的:
“剑完工了,请看照片,现在一切都清晰了,这把真正锻造的宝剑与以前的评价完全相反。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语言,让宝剑为自己说话吧。”
我刻意地选择了七七这个日子,来显示中国剑钢铁的风骨和流光的风采。
流光一出,谁可争锋?
次日,我把这柄宝剑郑重地放在一个精美的锦盒里,然后与之别离。不消说,我名之为流光,我生命中第一柄真正的流光,被我弃置在墙角的流光,让无数宝剑黯然失色的流光,照亮一个远在地球南部的素未生平的朋友和他后代新的生命的流光。
TED的孩子刚刚出世,是个男孩。他真的幸运,出世即有流光。
流光得而复失,我有一丝不舍,有几分怅惘,但全无懊悔。
三、流光总被,雨打风吹去
剑身完整,包浆厚实。黄铜龙泉款装具,完整原装,阴刻夔龙及花卉纹饰,造型罕见,工艺细致。披麻髹漆鞘及木柄均品相完好。
上面的说明自然是说一柄剑,一柄龙泉剑。
龙泉二字,固然是好剑的象征,但从明以降,火器开始在战场上称雄,刀剑工艺开始式威。虽然不少剑仍以龙泉为名,但并非所有的剑刃都是千锤百炼。虽然如此,我还是龙泉剑的疯狂爱好者,并在五六年间收藏了近千柄以“龙泉”为名的剑,其中不乏精品,亦有宝剑,但却极少配得上真正上古名剑的“龙泉”。
什么是真正的“龙泉”?且看那篇千古绝唱,唐代诗人郭震的《古剑篇》吧:
君不见昆吾铁冶飞炎烟,红光紫气俱赫然。
良工锻炼凡几年,铸得宝剑名龙泉。
龙泉颜色如霜雪,良工咨嗟叹奇绝。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
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
虽复尘埋无所用,犹能夜夜气冲天。
开篇四句不凡,以昆吾山的铁英,在龙泉山下,红光紫气迸裂,千锤万炼后,数年转瞬疾逝,旷世的名匠造成旷世的宝剑,名之为龙泉。
其后六句极尽益美之辞,说明宝剑之美,刃寒如霜,鞘碧似玉,剑柄的环收镂刻精美的文饰,错鎏灿烂的黄金,光彩堪比明月。虽然在太平盛世不能上阵建业,但也可以让君子佩服,明志防身。
最后六句说,宝剑不仅结交游侠,也曾亲近英雄,但却身世飘零,最后沦落风尘,甚至被埋藏在古代监狱边上。但宝剑毕竟是宝剑,虽被埋藏,却仍然在夜里剑气冲天,直逼斗牛星座。
这实在是精绝的好诗,不逊色与精绝的宝剑。少不更事时,我已不仅已经把这首古风倒背如流了,而且已经能够被其中的精神所感动,那种内纯外精的上古名剑,凝着良工的心血,带着君子的风华,气势如虹,光照日月,真正地打动了我的心灵。我想对宝剑的挚爱,也应该从那时开始的吧。
但其中的两句我却始终无法理解,“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道得当是宝剑的精华,但早先说过剑色如霜,为何此处又言颜色黯黯呢?黯然有何以有精光?另外剑身又怎么会有片片龟鳞呢?
直到二千年的某一天,在巴黎荣军院的法国军事博物馆东方馆中,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柄出鞘的宝剑前——那虽然不是上古之剑,但一定是真正的宝剑——因为这是清圣祖康熙皇帝的御用佩剑。剑身上咋一看有点点斑痕,仔细端详则发现是龟裂形的花纹。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龟文宝剑,是在剑身上经特殊锻打和处理后才产生的特殊现象。之前我读过《越绝书》,《吴越春秋》,知道在青铜剑上有这样的现象,但那些都是传说中才存在的宝物,此刻居然在现实中看到了活生生的实物,而且还是一柄铁剑。
原来郭震的《古剑篇》中所说的龙泉宝剑是一柄龟文剑,恍然大悟后,我重新不悟,因为,我要再寻!
省略关于千辛万苦的几千字吧,似乎我真的感动了上苍,其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让我得到了。
通长三尺,净重二斤。剑体为标准的三面复合夹钢结构,剑身经岁月的侵蚀氧化成暗黑色,黯黯然而昏沉,漠漠然而冷肃。剑身花纹明显,依不同方向多层扭曲,呈细密的鱼鳞或肌理状,精妙的是,这些纯粹以手工锻打折叠而成的花纹,居然凸起于剑身表面,清晰醒目、连绵反复,可以手扪。这把通体近乎黑色的长剑不象是一把典型的战剑, 更象是茫茫黑夜的使者,带来死亡或生命的信息。其浑圆的剑脊和藏锋的剑尖很难让人感觉到他的杀气,然而对诀出鞘的刹那,就是敌人面临无边的黑夜的一刻。
还有一点,这赫然是一柄龙泉剑。但我却不称之为龙泉,而是命名为流光,当时我只是下意识地这么做,并不明白其后的玄机。
这柄剑我是如此底钟爱,以至于自己无法收藏。又是没有犹豫,我把它托付给某人,当时我最心爱和信任的人,当然是一位异性。我时常会在黄昏时节造访她和这柄剑,三杯之后,挑灯看剑。那段日子,我的生活看似丰满而顺滑,但我的内心却彷徨不可终日,生不满百,日月如梭,从那时起到人生第三个本命年,我疯狂地消耗着生命,多少回月夜灯下美人襟前酒,多少阕短歌长铗空弹雨潇潇,多少个华年把阑干拍遍,多少轮落日把吴钩照了。每一个沉醉的梦中,总有一把朦胧的铁剑,双刃如霜,落寞岑寂。从梦中猛醒时,我心悸胆颤,隐约听到墙上的宝剑在匣中低低的哀鸣。
终于某个秋夜,厄运终于来临,平生第一次拔出心中的宝剑,血光刹那之际,我随即就身陷囹圄。一段艰难而并不羞于启齿的日子过去后,我重新回到熟悉的世界,但生命却被重创,如断剑的双刃,一边源起曾经的朋友,一边毁于轻易的情感。出狱伊始,当我迫切地想去到她的面前时,却被冷冷地拒绝。随后这一切永远地走出了我的生命,包括那柄我挚爱而有深藏的流光。
那些不眠的夜里,我把所有的刀剑都弃置在看不见的角落里,重新捧起蒙尘的旧书——《人斩列传拔刀斋》,希望为自己铸造一把逆刃剑。因为逆刃剑的剑锋是指向自己的,每一次挥舞,都为自己添上一道新伤。腕上疤痕很快就愈合了,但心里的伤痛却时常隐隐发作,让我不停地在责罚自己。我想青空大师铸造逆刃之剑时,应该是希望刺客剑心就这样悄悄地藏住自己的锋芒。可是剑终归是剑,能够出鞘的剑又能如何把自己的激情默藏其用呢?
流光容易把人抛,难道我心目中的流光是一柄残酷的凶刃吗?抑或轻狂的我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宝剑?
偶然想到《古剑篇》中的两句:“何言中路遭弃捐,零落飘沦古狱边?”,我暗自叹息,古剑是何等的灵验,我36岁的生命如一场梦幻,先被飘沦到现代的狱中,随即中途既遭弃捐,只不过这一次,被弃置的不是宝剑,而是我的生活和梦想。
三十二岁,我得到了人生第一柄流光,却是虚假的流光,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流光。
三十五岁,我得到了人生第二柄流光,但却光辉一刹,然后转瞬逝去。
三十六岁,我得到了人生第三柄流光,千抚万惜之后,弃我而去。
事不过三,看来此生流光与我无缘。
其四 南京,流光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李煜《浪淘沙》
少年流连书与愁,青年迷失血与泪,壮年沉溺酒与色,中年寄怀剑与情,短短四十年的人生,我似乎已经走过了几个轮回。曾几何时,垂髫束发之间冉冉生起的韶光,弱冠之际悄然别离的黯光,而立之后颜色迷离的华光,不惑之年梦魇惊醒的寒光,构成了生命中最深刻的时光。然而无论这一切多么难忘,未及不舍,转瞬已成流光。。。
流光容易把人抛!
2008年,秋,多少年后我又来到南京。
不过,此次进金陵,非关病酒,不是悲秋,也不是寻剑,只是到一家著名的出版社联系我的新书事宜,虽然书仍然与剑有关——《行走在如刃的边缘》
金剑已沉埋,壮气蒿莱。是呀,那些忧伤与狂妄,那浪迹天涯的嚣陈,我不愿再提起,但总希望有个结语,对自己的生命,生命的过客,当然,还有那些挚爱的刀剑。在秦淮河畔,我造访了乌衣巷,一切都与古代的日子不同,但我并没有太多太息。当时的我,只是希望让自己的这部作品问世后,平和安静地生活,不复行走在如刃的边缘。
本想逛完后就回酒店,一阵风吹来,想喝酒了。突然想起有几个做古玩的朋友,他们的店铺正在夫子庙附近。
一个电话,全部到齐,就近找一个酒肆举杯,酒不错,兰色瓷瓶的洋河大曲,家父几十年前最喜欢喝的牌子,但那时没有这么豪华的包装。已经很久不谈剑了,朋友也是玩老砚台的,于是话题先是在文人墨客,然后在风花雪夜上打转。是呀,来到秦淮,风月无边,没有风流枉中年。
很快醉了,建议再到秦淮河边寻些风月,一干人东倒西歪地走着,还记得一个有趣的细节,没五分钟,看到麦当劳,洒家居然大呼独饿,跑到里面弄了一个麦辣鸡嚼着出来。估计当时那边朋友有点不快,他们刚花了几千员请我大餐,可是我如此不给面子。
“不如去我的店里喝杯热茶,醒醒酒。”一位朋友建议。
“不去,我要去夜总会。”
“不去你会后悔的。”
“有什么好悔的,你那有红袖添香吗?”
“小姑娘就没有,不过有一把老剑。”
“老剑,我可没兴趣,剑我有大把,可好景致就没那么多,我要去夜总会,人生苦短你们听说过吗?秉烛夜游你们听说过吗?流光容易把人抛你们知道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听说过。你说什么,流光容易什么?我的那把老剑就叫流光。”
!!!!!!
。。。。。。
其后,我几度奔赴南京,去寻访那把传说中的宝剑。剑已朽在鞘中再也无法拨出了,但在似乎从未被时间灰烬沉埋的皮质剑鞘上,它以汉篆镌刻的名字却依然能一剑封喉——流光。
终于,2009年1月5日,南京秦淮河畔,黄昏一刻,我身着黑衣,消失在夕阳下的乌衣巷口,手中随意握这一个黑色的布包,里面是一柄无法再拔出的宝剑,我追寻了半生的流光。
我真的不想再说什么了,也不知道如何叙述,总之,是夜,我写下了下面一首诗。让我以此暂停对宝剑的追求吧,让我以次终结〈七种武器〉的写作吧。
其实,我最想的是,让我留住生命中最脆弱、也是最坚强的时光吧。
南京,流光
金剑已沉埋
为何我还要一来再来
铁索横江
挡不住敌人和岁月
也挡不住漫嗟荣辱
有太多故事的人或城市
只会选择沉默
任江南游子
断鸿声里
把栏杆拍遍
乌衣巷口
连叹息都已远的听不到回声
青溪梅边
谁还会为偶遇的人吹起横笛
秦淮河水
又怎能载得动兴亡与风月
光景旋消惆怅在
将何用
只堪妆点浮生梦
宛如挥手袖底风
不是你禁不起太多等待
是我来得太迟
曾经照亮英雄双眸的霜刃
再也没有机会拔出
流光已在鞘中死去
又何必在意真假难辨的皮囊
枉教人彷徨
有国有家皆是梦
为龙为虎亦成空 .........此坛主真是极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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