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手艺,留不住岁月匆匆!
北京有句老话儿:“东单、西四、鼓楼前,前门外头赛过年”。意思是说,大栅栏是北京最热闹的地方——正阳门以南不到三百米长的街道上,曾经有七十多种行业四千多家店铺,各种字号的幌子一眼望不到头。李先生祖辈的钟表店,曾经就在大栅栏。“文革”结束后不久,作为爱国华侨,他从遥远的澳大利亚回到北京。三十多年后重返故乡,大栅栏早已面目全非。唏嘘一番后,李先生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吃到童年时代的爆肚。陪同人员为难了——当时的北京,正宗的小吃几乎绝迹,这上哪儿找去?找到的几家吃了之后,李先生都摇头:“不对,不是门框胡同那家的味道……”
当年的大栅栏不仅代表了了京城高端餐饮的发展水平(“八大楼”有五家开在前门),而且汇聚了京城最著名的小吃:年糕王、豌豆黄宛、油酥火烧刘、馅饼陆、豆腐脑白、奶酪魏……这些特色饮食全都集中在北起廊坊头条南至大栅栏的门框胡同内。所以,老辈人说到大栅栏的繁华,总会加上一句:“还有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
李先生提到的爆肚,门框胡同其实有好几家。以爆肚冯为例,这家小店光绪年间开始营业,选料精、刀口准、火候恰当、佐料齐全——这四项说起来简单,可真正做到则需要很长时间的训练。比如选料一定要用口外羊的羊胃,回来要用清水反复洗泡,其间不能添加碱面、醋、花椒大料。然后根据不同的部位,再裁切成散丹、葫芦、肚板儿、肚领儿……的确是功夫活儿。爆肚的火候更重要,尤其肚仁儿,生熟的界限就几秒时间,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全凭经验。
我不是北京人,吃爆肚完全是《雅舍谈吃》勾起的馋虫,梁实秋对北京小吃怅惘的深情,曾经让我二十多年前很冲动地跑到爆肚冯吃过一次。我的评价是口感确实很好,爽脆弹牙,至于味道,显然没有梁先生文字更耐咀嚼。但没想到,前些日子居然有机会采访爆肚冯当家老爷子冯广聚,当面听他讲过去的事情,白莲花般的云朵就在窗外……
冯广聚不到十岁开始跟着父亲学手艺,那时爆肚冯生意正好,唱戏的角儿,做买卖的老板还有写字的文人都是他们家的回头客,尤其是街坊同仁堂乐家,见天儿就要过来吃俩烧饼,要碟儿爆肚仁(爆肚中最精华的一款)……冯广聚小心伺候着,靠着这一爿小店,他家二十一口人衣食无忧。
1955年,冯广聚二十三岁,他在新闻电影里看到,同仁堂掌柜的乐松生,在天安门向毛主席报喜,宣布北京全行业实行公私合营,影片里说:“私营的工厂和商店,在这一年全部都换上了公私合营的招牌。许多资本家在这一年变成了自食其力的光荣的劳动者。” 这么大的买卖都先行一步了,小买卖肯定没有别的选择,冯家于是看到了未来。不久,门框胡同一大批传承了数代的老号被收归国有,一些门脸相继合并或者关闭。“拔锅灭灶了,”冯广聚说,“我们家被合并到北口的同益轩,可以有俩人去上班。”
爆肚冯作价300块钱,月息一元。这利息冯家可不敢取,吃利息,那是不劳而获的剥削思想。原先店里的家伙事儿都被冯家热情地送到了国营店里,但老的“爆肚冯”牌匾人家不要,冯广聚把它取下来,放在了院子里的煤箱子下面。自己则报名去了“一机床”(后来又调到仪表机床厂),厂里没有同事知道他有爆肚的手艺,他也再没去过合营之后的店里。
“为节约成本,他们店里只做百叶,一大卷,大刀切,吃起来连着刀,老长老长的,这是不尊重客人啊。”冯广聚说得痛心疾首。但在当年,他已经想好了,这辈子不会再和这门手艺有任何关联,尤其是看到同仁堂乐家后来那些年的遭遇,他不断告诫自己:我就是一名车工,领导阶级中的一员。所以,八十年代初,上级布置他用祖传手艺接待外商的时候,他仍然心有疑虑。
冯广聚见到的“外商”,正是开头说的李先生。李先生特轴,几年过去了,多次回国,他还是没忘了自己喜欢的那口儿。侨办的工作人员这回下了功夫,几经辗转,带着李先生及其父母到了廊坊二条冯广聚家里。但一个伺候车床的,跟爆肚有什么关系?
来人一脸的将信将疑,让已经年过半百的老冯不禁有些技痒:“爆肚北京没人会,我这个手艺还能拿出来,给你们尝尝。”他拿起羊肉店送来的五个羊肚,凭着多年前的经验,一眼看过去,扔掉了俩,“这俩不成,只能做杂碎汤。”老冯说。结果,三个羊肚领也就出了九小块肚仁儿,下水爆了,装盘放在了客人面前。
仨人全吃哭了。
前些天采访时,回忆起和李先生的初次见面,冯广聚的讲述还是那么生动。“走的时候,李先生哆里哆嗦掏钱,我一看,美元,一百的。这不行,不值。”“他说要给政府写信,恢复我们老店。我说可不行,我可没你这海外关系,你们不知道我是真害怕呀。”“临出门,李老爷子还问我到底是不是冯家传人。我从煤箱子底下把老匾拽出来了,多少年风吹雨淋,都糟朽透了……”经过“外商”李先生的不懈努力,两年后的1985年,冯广聚终于答应爆肚冯重张。彼时,距公私合营已近三十年。
曾经发誓与祖传手艺绝缘的冯老爷子,目前是官方指定的“非遗”传承人。回顾自己的一生,读过高中的他,用了“造化弄人”四个字来评价。 《雅舍谈吃》——梁实秋
豆汁儿
豆汁下面一定要加一个儿字,就好像说鸡蛋的时候鸡子下面一定要加一个儿字,若没有这个轻读的语尾,听者就会不明白你的语意而生误解。
胡金铨先生在谈老舍的一本书上,一开头就说,不能喝豆汁儿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这话一点儿也不错。就是在北平,喝豆汁儿也是以北平城里的人为限,城外乡间没有人喝豆汁儿,制作豆汁儿的原料是用以喂猪的。但是这种原料,加水熬煮,却成了城里人个个欢喜的食物。而且这与阶级无关。卖力气的苦哈哈,一脸渍泥儿,坐小板凳儿,围着豆汁儿挑子,啃豆腐丝儿卷大饼,喝豆汁儿,就咸菜儿,固然是自得其乐。府门头儿的姑娘、哥儿们,不便在街头巷尾公开露面,和穷苦的平民混在一起喝豆汁儿,也会派底下人或者老妈子拿沙锅去买回家里重新加热大喝特喝。而且不会忘记带回一碟那挑子上特备的辣咸菜,家里尽管有上好的酱菜,不管用,非那个廉价的大腌萝卜丝拌的咸菜不够味。口有同嗜,不分贫富老少男女。我不知道为什么北平人养成这种特殊的口味。南方人到了北平,不可能喝豆汁儿的,就是河北各县也没有人能容忍这个异味而不龇牙咧嘴。豆汁儿之妙,一在酸,酸中带馊腐的怪味。二在烫,只能吸溜吸溜的喝,不能大口猛灌。三在咸菜的辣,辣得舌尖发麻。越辣越喝,越喝越烫,最后是满头大汗。我小时候在夏天喝豆汁儿,是先脱光脊梁,然后才喝,等到汗落再穿上衣服。
自从离开北平,想念豆汁儿不能自己。有一年我路过济南,在车站附近一个小饭铺墙上贴着条子说有“豆汁”发售。叫了一碗来吃,原来是豆浆。是我自己疏忽,写明的是“豆汁”,不是“豆汁儿”。来到台湾,有朋友说有一家饭馆儿卖豆汁儿,乃偕往一尝。乌糟糟的两碗端上来,倒是有一股酸馊之味触鼻,可是稠糊糊的像麦片粥,到嘴里很难下咽。可见在什么地方吃什么东西,勉强不得。 薄 饼
古人有“春盘”之说。通俗编.四时宝鉴:“立春日,唐人作春饼生菜,号春盘。”春盘即后来所谓春饼。春天吃饼,好象各地至今仍有此种习俗。我所谈的薄饼,专指北平的吃法,且不限于岁首。
薄饼需热水和面,开水更好,烙出来才能软。两张饼而一盒。两块面团上下叠起,中间抹上麻油,然后擀成薄饼,放在热锅上烙,火要微,不需加油。俟饼变色,中间凸起,翻过来再烙片刻即熟。取出撕开,但留部分相连,放在一边用布盖上,再继续烙十盒二十盒。薄饼是要卷菜吃的。菜分熟菜炒菜两部分。
所谓熟菜就是从便宜坊叫来的苏盘,有大小两种,六十年前小者一圆,大者约二圆。漆花的圆盒子,盒子里有一个大盘子,盘子上一圈扇形的十个八个木头墩儿,中间一个小圆墩儿。每一扇形木墩儿摆一种切成细丝的熟菜,通常有下列几种 :
酱肘子 熏肘子(白肉熏得微黄) 大肚儿(猪的胃) 小肚儿(膀胱灌肉末芡粉松子) 香肠 (羼有豆蔻素沙,香) 烧鸭 熏鸡 清酱肉 炉肉 (五花三层的烤肉,皮酥脆)
这些切成丝的肉,每样下面垫着小方块的肉,凸起来显著饱满的样子。中间圆墩则是一盘杂和菜。这一个苏盘很是壮观。家里自备炒菜必不可少的是:摊鸡蛋,切成长条;炒菠菜;炒韭黄肉丝;炒豆芽菜;炒粉丝。若是韭黄肉丝、粉丝、豆芽菜炒在一起便是“和菜”,上面盖上一张摊鸡蛋,便是所谓“和菜戴帽儿”了。此外一盘葱一盘甜面酱,羊角葱最好,细嫩。
吃的方法太简单了,把饼平放在大盘子上,单张或双张均可,抹酱少许,葱数根,从苏盘中每样捡取一小箸,再加炒菜,最后放粉丝。卷起来就可以吃了,有人贪,每样菜都狠狠的捡,结果饼小菜多,卷不起来,即使卷起来也竖立不起来。于是出馊招,卷饼的时候中间放一根筷子,竖起之后再把筷子抽出。那副吃相,下作!
饼吃过后,一碗“罐儿汤”似乎是必需的。“罐儿汤”和酸辣汤近似,但是不酸不辣,扑一个鸡蛋在内就成了。加些金针木耳更好。吃一回薄饼,餐桌上布满盘碗,其实所费无多。我犹嫌其麻烦,乃常削减菜数,仅备一盘熟肉切丝,一盘摊鸡蛋,一盘豆芽菜炒丝,一盘粉丝,名之曰“简易薄”,儿辈辄欢呼不已,一个孩子保持一次吃七卷双张的记录! 菜 包
华北的大白菜堪称一绝。山东的黄芽白销行江南一带。我有一家亲戚住在哈尔滨,其地苦寒,蔬菜不易得,每逢阴年倩人带去大白菜数头,他们如获至宝。在北平,白菜一年四季无缺,到了冬初便有推小车子的小贩,一车车的白菜沿街叫卖。普通人家都是整车的买,留置过冬。夏天是白菜最好的季节,吃法太多了,炒白菜丝、栗子烧白菜、熬白菜、腌白菜,怎样吃都好。但是我最欣赏的是菜包。取一头大白菜,择其比较肥大者,一层层的剥,剥到最后只剩一个菜心。每片叶子上一半作圆弧形,下一半白菜帮子酌量切去。弧形菜叶洗净待用。
准备几样东西:
一, 蒜泥拌酱一小碗。
二, 炒麻豆腐一盘。麻豆腐是绿豆制粉丝剩下来的渣子,发酵后微酸,作灰绿色。此物他处不易得。用羊尾巴油炒最好,加上一把青豆更好。炒出来像是一摊烂稀泥。
三, 切小肚儿丁一盘。小肚儿是猪尿泡灌猪血芡粉煮成的,作粉红色,加大量的松子在内,有异香。酱肘子铺有卖。
四, 炒豆腐松。炒豆腐成碎屑,像炒鸽松那个样子,起锅时大量加葱花。
五, 炒白菜丝,要炒烂。
取热饭一碗,要小碗饭大碗盛。把蒜酱抹在菜叶的里面,要抹匀。把麻豆腐、小肚儿、豆腐松、炒白菜丝一起拌在饭碗里,要拌匀。把这碗饭取出一部分放在菜叶里,包起来,双手捧着咬而食之。吃完一个再吃一个,吃得满脸满手都是菜汁饭粒,痛快淋漓。
据一位旗人说这是满洲人吃法,缘昔行军时沿途取出菜叶包剩菜而食之。但此法一行,无不称妙。我曾数度以此待客,皆赞不绝口。 酱 菜
抗战时我和老向在后方,我调侃他说:“贵地保定府可有什么名产?”他说:“当然有。保定府,三宗宝,铁球、酱菜、春不老。”他并且说将来有机会必定向我献宝,让我见识见识。抗战胜利还乡,他果然实践诺言,从保定到北平来看我,携来一对铁球(北方老人喜欢放在手里揉玩的玩意儿),一蒌酱菜,春不老因不是季节所以不能带。铁球且不说,那蒌酱菜我起初未敢小觑,胜地名产,当有可观。
油纸糊的篓子,固然简陋,然凡物不可貌相。打开一看,原来是什锦酱菜,萝卜、黄瓜、花生、杏仁都有。我捏一块放进嘴里,哇,比北平的大腌萝卜“棺材板”还咸!
北平的酱菜,妙在不太咸,同时又不太甜。粮食店的六必居,因为匾额是严嵩写的(三个大字确是写得好),格外的有号召力,多少人跑老远的路去买他的酱菜。我个人的经验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铁门也有一家酱园,名震遐迩,也没有什么特殊。倒是金鱼胡同市场对面的天义顺,离我家近,货色新鲜。
酱菜的花样虽多,要以甜酱萝卜为百吃不厌的正宗。这种萝卜,细长质美,以制酱菜恰到好处。他处的萝卜嫌水分太多,质地不够坚实,酱出来便不够脆,不禁咀嚼。可见一切名产,固有赖于手艺,实则材料更为重要。甘露,作螺蛳状,清脆可口,是别处所没有的。
有两样酱菜,特别宜于作烹调的配料。一个是酱黄瓜炒山鸡丁。过年前后,野味上市,山鸡(即雉)最受欢迎,那彩色的长尾巴就很好看。取山鸡胸肉切丁,加进酱黄瓜块大火爆炒,临起锅时再投入大量的葱块,浇上麻油拌匀。炒出来鸡肉白嫩,羼上酱黄瓜又咸又甜的滋味,是年菜中不可少的一味,要冷食。北地寒,炒一大锅,经久不坏。
另一味是酱白菜炒冬笋。这是一道热炒。北方的白菜又白又嫩。新从酱缸出来的酱白菜,切碎,炒冬笋片,别有风味,和雪里蕻炒笋、荠菜炒笋、冬菇炒笋迥乎不同。
日本的酱菜,太咸太甜,吾所不取。 烙 饼
饼而曰烙,可知不是煎、不是炸、不是烤,更不是蒸。烙饼的锅曰铛,在这里音撑,差亨切,阴平声。铛是铁打的,相当的厚重,不容易烧热,可是烧热了也不容易凉,最适宜于烙饼。洋式的带柄的平底锅,也可以用来烙饼,而且小巧灵便,但是铝合金制的锅究竟传热太快冷却也太快,控制温度麻烦,不及我们的铛。
烙饼需要和面。和面不简单。没有触摸过白案子,初次和面,大概 会弄得一塌糊涂,无有是处,烙饼需用热水和面,不是滚开的沸水,沸水和面就变成烫面了。用热水和面是取其和出来软。和好了面不能立刻烙,要容它“醒”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长可短,看情形而定。
如果做家常饼,手续最简单。家常饼是薄薄的,里面的层次也不须太多,表面上更不须刷油,烙出来白磁糊裂的,只要相当软和就成。在北平懒婆娘自己不动手,可以到胡同口外蒸锅铺油盐店之类的地方去定制,论斤卖。一斤面大概可以烙不大不小的四张。北方人贫苦,如果有两张家常饼,配上一盘摊鸡蛋(鸡蛋要摊成直径和饼一样大的两片),把蛋放在饼上,卷起来,竖立之,双手扶着,张开大嘴,左一口、右一口,中间再一口,那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一顿丰盛大餐。孩子想吃甜食,最方便莫如到蒸锅铺去烙几张糖饼,黑糖和芝麻酱要另外算钱,事前要讲明几个铜板的黑糖,几个铜板的芝麻酱。烙饼要夹杂着黑糖和芝麻酱,趁热吃,那分香无法形容。我长大以后,自己在家中烙糖饼,乃加倍的放糖,加倍的放芝麻酱,来弥补幼时之未能十分满足的欲望。
葱油饼到处都有,但是真够标准的还是要求之于家庭主妇。北方善烹饪的家庭主妇,作法细腻,和一般餐馆之粗制滥造不同。一般餐馆所制,多患油腻。在山东,许多处的葱油饼是油炸的,焦黄的样子很好看,吃上一块两块就消受不了。在此处颇有在饼里羼味精的,简直不可思议。标准的葱油饼要层多,葱多,而油不太多。可以用脂油丁,但是要少放。要层多,则擀面要薄,多卷两次再加葱。葱花要细,要九分白一分绿。撒盐要匀。锅里油要少,锅要热而火要小。烙好之后,两手拿饼直立起来在案板上戳打几下,这个小动作很重要,可以把饼的层次戳松。葱油饼太好吃,不需要菜。
清油饼实际上不是饼。是细面条盘起来成为一堆,轻轻压按使成饼形,然后下锅连煎带烙,成为焦黄的一沱。外面的脆硬,里面的还是软的。山东馆子最善此道。我认为最理想的吃法,是每人一个清油饼,然后一碗烩虾仁或烩两鸡丝,分浇在饼上。 醋 溜 鱼
清梁晋竹《两般秋雨翕随笔》:西湖醋溜鱼,相传是宋五嫂遗制,近则工料简氵啬,直不见其佳处。然名留刀匕,四远皆知。番禺方像枰孝廉恒泰‘西湖词’云:小泊湖边五柳居, 当筵举网得鲜鱼,味酸最爱银刀[鱼会],河鲤河鲂总不如。梁晋竹是清道光时人,距今不到二百年,他已感叹当时的西湖醋溜鱼之徒有虚名。宋五嫂的手艺,吾固不得而知,但是七十年前侍先君游杭,在楼外楼尝到的醋溜鱼,仍惊叹其鲜美,嗣后每过西湖辄登楼一膏馋吻。楼在湖边,凭窗可见巨篓系小舟,蒌中畜鱼待烹,固不必举网得鱼。普通选用青鱼,即草鱼,鱼长不过尺,重不逾半斤,宰割收拾过后沃以沸汤,熟即起锅,勾芡调汁,浇在鱼上,即可上桌。
醋溜鱼当然是汁里加醋,但不宜加多,可以加少许酱油,亦不能多加。汁不要多,也不要浓,更不要油,要清清淡淡,微微透明。上面可以略撒姜末,不可加葱丝,更绝对不可加糖。如此方能保持现杀活鱼之原味。
现时一般餐厅,多标榜西湖醋溜鱼,与原来风味相去甚远。往往是浓汁满溢,大量加糖,无复清淡之致。 西 施 舌
郁达夫一九三六年有《饮食男女在福州》一文,记西施舌云:《闽小记》里所说西施舌,不知道是否指蚌肉而言,色白而腴,味脆且鲜,以鸡汤煮得适宜,长圆的蚌肉,实在是色香味形俱佳的神品。《闽小记》是清初周亮工宦游闽垣时所作的笔记。西施舌属于贝类,似蛏而小,似蛤而长,并不是蚌。产浅海泥沙中,故一名沙蛤。其壳约长十五公分,作长椭圆形,水管特长而色白,常伸出壳外,其状如舌,故名西施舌。
初到闽省的人,尝到西施舌,莫不惊为美味。其实西施舌并不限于闽省一地。以我所知,自津沽青岛以至闽台,凡浅海中皆产之。
清张焘“津门杂记”录诗一首咏西施舌:
灯火楼台一望开,放杯那惜倒金田,
朝来饱啖西施舌,不负津门鼓棹来。
记不见佳,但亦可见他的兴致不浅。我第一次吃西施舌是在青岛顺兴楼席上,一大碗清汤,浮着一层尖尖的白白的东西,初不知为何物,主人曰是乃西施舌,含在口中有滑嫩柔软的感觉,尝试之下果然名不虚传,但觉未免唐突西施。高汤氽西施舌,盖仅取其舌状之水管部分。若郁达夫所谓“长圆的蚌肉”,显系整个的西施舌之软体全入釜中。现下台湾海鲜店所烹制之西施舌即是整个一块块软件上桌,较之专取舌部,其精粗之差不可以道里计。郁氏盛誉西施舌之“色香味形”,整个的西施舌则形实不雅,岂不有负其名? 瓦 块 鱼
严辰《忆京都词》有一首是这样的:
忆京都·陆居罗水族
鲤鱼硕大鲫鱼多,当客击鲜随所欲。
北间俗手昧烹鲜,令人空自羡临渊。
严辰是浙江人,在鱼米之乡居然也怀念北人的烹鲜。故都虽然尝不到黄河鲤,但是北平的河南馆子治鱼还是有独到之处。厚德福的瓦块鱼便是一绝。一块块炸黄了的鱼,微微弯卷作瓦片形,故以为名。上面浇着一层稠粘而透明的糖醋汁,微洒姜末,看那形色就令人馋涎欲滴。
我曾请教过厚德福的陈掌柜,他说得轻松,好像做瓦块鱼没什么诀窍。其实不易。首先选材要精,活的鲤鱼鲢鱼都可以用,取其肉厚。但是只能用其中段最精的一部分。刀法也有考究,鱼片厚薄适度,去皮,而且尽可能避免把鱼刺切得过分碎断。裹蛋白芡粉,不可裹面糊。温油,炸黄。做糖醋汁,用上好藕粉,比芡粉好看,显着透明,要用冰糖,乘热加上一勺热油,取其光亮,浇在炸好的鱼片上,最后洒上姜末,就可以上桌了。
一盘瓦块鱼差不多快吃完,伙计就会过来,指着盘中的剩汁说:“给您焙一点面吧?”顾客点点头,他就把盘子端下去,不大的工夫,一盘像是焦炒面似的东西端上来了。酥、脆、微带甜酸,味道十分别致。可是不要误会。那不是面条,面条没有那样细,也没有那样酥脆。那是番薯(即马铃薯)擦丝,然后下油锅炒成的。若不经意,还会以为真是面条呢。
因为瓦块鱼受到普遍欢迎,各地仿制者众,但是很少能达到水准。大凡烹饪之术,各地不尽相同,即以一地而论,某一餐馆专擅某一菜数,亦不容他家效颦。瓦块鱼是河南馆的拿手,而以厚德福为最著;醋溜鱼(即五柳鱼)是南宋宋五嫂五柳居的名菜,流风遗韵一直保存在杭州西湖。《光绪顺天府志》:“五柳鱼,浙江西湖五柳居煮鱼最美,故传名也。今京师食馆仿为之,亦名五柳鱼。”北人仿五柳鱼,犹南人仿瓦块鱼也,不能神似。北人做五柳鱼,肉丝笋丝冬菇丝堆在鱼身上,鱼肉硬,全无五柳风味。樊山有一首诗“攘蘅招饮广和居即席有作”:
闲里堂堂白日过,与君对酒复高歌。
都京御气横江尽,金铁秋声出塞多。
未信鱼羹输宋嫂,漫将肉饼问曹婆。
百年掌故城南市,莫学桓伊唤奈何。
所谓“未信鱼羹输宋嫂”,是想像之词。百年老店,摹仿宋五嫂的手艺,恐怕也是不过尔尔。 蟹
蟹是美味,人人喜爱,无间南北,不分雅俗。当然我说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台湾有人专诚飞到香港去吃大闸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从香港带回了一篓螃蟹,分飨了我两只,得膏馋吻。蟹不一定要大闸的,秋高气爽的时节,大陆上任何湖沼溪流,岸边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产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贩担着螃蟹满街吆唤。
七尖八团,七月里吃尖脐(雄),八月里吃团脐(雌),那是蟹正肥的季节。
记得小时候在北平,每逢到了这个季节,家里总要大吃几顿,每人两只,一尖一团。照例通知长发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饮。有蟹无酒那是大杀风景的事。《晋书·毕卓传》:“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螫,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们虽然没有那样狂,也很觉得乐陶陶了。母亲对我们说,她小时候在杭州家里吃螃蟹,要慢条斯理,细吹细打一点蟹肉都不能糟踏,食毕要把破碎的蟹壳放在践子上称一下,看谁的一份儿分量轻,表示吃得最干净,有奖。我心粗气浮,没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总是弃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囵略咬而已。每次食毕,母亲教我们到后院采择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气。
在餐馆里吃“炒蟹肉”,南人称炒蟹粉,有肉有黄,免得自己剥壳,吃起来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馆把蟹内剥出来,填在蟹匡里(蟹匡即蟹壳)烤,那种吃法别致,也索然寡昧。食蟹而下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笼屉里整只的蒸。在北平吃螃蟹唯一好去处是前门外内市正阳楼。他家的蟹特大而肥,从天津运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车站开包,正阳楼先下手挑捡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摆在市场或担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余,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获得这一特权的。蟹到店中畜在大缸里,浇鸡蛋白催肥,一两天后方应客。我曾掀开缸盖看过,满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分小木槌小木垫,黄杨木制,旋床子定制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剥之劳。我们因为是老主顾,伙计送了我们好几副这样的工具。这个伙计还有一个绝招,能吃活蟹,请他表演他也不辞。他取来一只活蟹,两指掐住蟹匡,任它双赘乱舞,轻轻把脐掰开,咔嚓一声把蟹壳揭开,然后扯碎人口大嚼。看得人无不心惊。据他说味极美,想来也和吃炝活虾差不多。在正阳楼吃蟹,每客一尖一团足矣,然后补上一碟烤羊肉夹烧饼而食之,酒足饭饱。别忘了要一碗汆大甲,这碗汤妙趣无穷,高汤一碗煮沸,投下剥好了的蟹螫七八块,立即起锅注在碗内,洒上芫荽未、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锅老油条。除了这一味汆大甲,没有任别的羹汤可以压得住这一餐饭的阵脚。以蒸蟹始,以大甲汤终,前后照应、犹如一篇起承转合的文章。
蟹黄蟹肉有许多种吃法,烧白菜、烧鱼唇、烧鱼翅,都可以。蟹黄烧卖则尤其可口,惟必须真有蟹黄蟹肉放在馅内才好,不是一两小块蟹黄摆在外面作样子的。蟹肉可以腌后收藏起来,是为蟹胥,俗名为蟹酱,这是我们古已有之的美味。《周礼·天宫·扈人注》:“青州之蟹胥”。青州在山东,我在山东住过,却不曾吃过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芜湖的同学,他从家乡带了一小坛蟹酱给我。打开坛子,黄澄澄的蟹油一层,香气扑鼻。一碗阳春面,加进一两匙蟹酱,岂只是“清水变鸡汤”?
海蟹虽然味较差,但是个子粗大,肉多。从前我乘船路过烟台威海卫,停泊之后,舢板云集,大半是贩卖螃蟹和大虾的。都是煮熟了的。价钱便宜,买来就可以吃。虽然微有腥气,聊胜于无。生平吃海蟹最满意的一次,是在美国华盛顿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码头附近,买得两只巨蟹,硕大无朋,从冰柜里取出,却十分新鲜,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轮渡之便,在车上分而食之,味甚鲜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这一次的享受至今难忘。
陆放翁诗:“磊落金盘荐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记载确有其事。《清异录》:“汤帝幸江州,吴中贡糖蟹。”《梦溪笔谈》:“大业中,吴中贡蜜蟹二千头。……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如今北人没有这种风俗,至少我没有吃过甜螃蟹,我只吃过南人的醉蟹,真咸!螃蟹 蘸姜醋,是标准的吃法,常有人在醋里加糖,变成酸甜的味道,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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