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跑步有益健康

蝴蝶梦

他听太太念叨，据说，跑步有益健康，于是他去跑步了。他观察了周遭的人群，观察了那些围着街区、沿着马路，一圈圈跟流水线螺丝钉似的跑者，装饰了下自己：跑鞋，短打衫裤，播放器别胳膊上，耳机插耳朵里。每天跑步前，把这套东西郑重其事的穿上，跟蛮荒民族行过了祭祀一样，他就觉得神清气爽：哼，没跑呢，我就觉得自己特别健康。

他没在风景如画四季如春远山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的地方安家，又不想特意跑去那类地方。他决定，就出门，沿马路跑，一路看着馄饨店、超市、面包店、游戏机店、茶叶店、蜜饯店、网吧、香烛店，看着柜台上那些脸水一样流淌，跑过两三个街区，到接近大马路的十字路口，喝一口那里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之声，再返身跑回来。这样的好处是，他想，跑到十字路口就是一半儿。他知道，把事情一半一半折开，特别容易办完。他作别了太太，接过了几张优惠券——“看能买点什么就顺手买点什么回来，也是上街一趟嘛”——出门去了。

. M3 \8 @; X4 {" T5 ?4 `头一公里，他觉得自己特别健康。步伐潇洒，胸襟带风，呼吸均匀，上下各处关节都劈里啪啦的打通，气走全身，行云流水像台永动机。街巷里那些排队等生煎包子的，聚坐聊天的，柜台后面看电视的，坐自行车后座上叼烟卷的，看去都拖拖拉拉慢慢腾腾死样活气。他俯视着他们，觉得自己像大鹏凌云，看下面蚊蚋虫蚁、蝇营狗苟，这也叫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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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公里往后，风景看腻了，数呼吸、数店铺、数树、数自行车、数成人用品店，他数腻了。他跑进了理性时代。开始那点儿得意劲像沾水的肥皂，膨胀，变透明，爆炸前还让你明白其中的空虚。头一公里那种想加速就加的自如，到这时全然没有了。甚至动动减速的念头，都让人犯懒。保持原速，一点点慢下来，尽量让呼吸不那么呼哧呼哧，都费劲。

6 r: y/ |& s- }) I' _- t3 h: h于是他觉得自己不健康了。意识觉出了身体的柔弱，想加速，跑不动；想减速，懒得；大脑对身体的控制力太弱了。他先给自己找了找理由——人又不是汽车。汽车只要一踩油门，就能享用汽油、燃烧、引擎、轮胎这些高科技共同营造的速度；人跑的每一步，都在和自己的肉体，以及加诸肉体的岁月相抗衡。这怎么能比呢？

0 g3 `& d, g# D+ b! ~- k% D因为出了这种念头，他先自我安慰了一会儿，然后又羞耻了一会儿——一个健壮的人，或者，企图营造自己健壮的人，怎么能给自己编那么多理由？虚饰开脱是最大的懦弱！——下一秒，肉体的疲倦又开始催督他：得了，哥们，服个软吧。较什么劲哪？累就是累了——胡扯！你还想不想跑步了？服软就是放弃跑步的开始！——可他妈累还不许人说吗？

' i7 H/ W4 L$ C, h/ M/ R他先是疲惫，然后是恐惧疲惫，然后开始恐惧对疲惫的恐惧，恐惧自己可能因为恐惧疲惫而将放弃跑步——跑步是什么？跑步是种健康的生活方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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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分散注意力，接着跑下去，他开始发散思维。跑步有益健康。跑步有益于身体的运动，有氧运动，消除多余脂肪。跑步让人有规律的睡眠，健全的肉体，而且——他自嘲了一句——能够产生“我很健康”的自我暗示。总之，跑步能让身体最大限度的接近机器人，不生病，不疲惫，不痛苦，不软弱，能倒拔垂杨柳。只有让身体变得像机器人，才能运作生活里的一切。能吃能喝，消化良好，睡眠充足，于是能活得更长。活得长一点，才能够准时起床，在地铁里站得玉树临风，在单位里谈笑风生丝毫不感疲倦，能第一时间准确反应同事的冷笑话，能够不在午饭后就觉得困倦想睡午觉，能够完美把握好人际关系，能够让银行账户上的数字涨幅越来越大。一个通过跑步的健康的人，才可以在周末精神奕奕的陪太太去购物中心，用掉那些购物券，而不会因为自己的懦弱、穷困、疲倦而心生无明火，和太太争吵，让婚姻再度产生裂痕。一个通过跑步的健康的人才能够过上所有广告里那样的生活：蓝天白云，绿树流水，衣履一新，面庞刮得干净，脸上毫无阴影。因为生活的重担都已被那被跑步锻炼起来的肉体轻松化解，剩下的只有快乐了。

没有做好拉伸，开始姿势不对，小腿和踝开始疼。

2 R; ]! V& _( ^. h哪怕让身体无限接近机械，身体还是身体。肌肉与骨骼的疼痛是会传导到大脑的——那也是所有幸福感的来源。就是这样一些肉体，应用一些机械，从行星表面，通过捕猎、饲养、采集、挖掘、建造，得到动物尸体、植物残骸、矿石，制造一些东西。因为痛苦、不安全感和渴求幸福而在一起，经过漫长的调解契约，得到了如今的一切：货币、购物中心、优惠券，还有那些可以让人端坐其中，感受不到跑步时岁月与肉体疲惫的交通工具。婚姻、婚姻的责任、家庭的伦理也从中而来。去他妈的，他怒气冲冲的想，人一边制造机械，一边把一切非机械的玩意——包括自己——都转化成机械。他的漫长人生是为什么而存在的？把自己锤炼成机械，然后为什么而奔走？——优惠券？！

他恨自己的太太，恨播放器，恨跑鞋，恨漫长的马路，恨健康学家，恨汽车。他想把播放器扔掉，想把跑鞋甩开，想一脚踢飞一辆汽车。当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连愤怒都感受不到时——他的大脑像个被架空的朝廷，在半空中怒吼，而身体疲惫的、麻木的、无赖的继续跑步——他对自己的身体都产生了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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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把身上的螺丝、铭牌、插销都扔掉。应该把太太留着陪她的优惠券。应该放弃沿马路跑。跳上花坛的边，跳上油条店的矮檐，应该继续往上奔跑，沿着屋顶的瓦片，每一脚都听得见清脆的声音。应该跳到梧桐树的枝桠上，应该沿着修长的树枝奔跑，跳到更高的百货大楼屋顶，应该踩着冬天被冻得很结实的云，一步步向天空跑。在跑动中，云会聚拢到身上，像棉花一样柔软，所以，如果现在抬起头，应该可以看见一团很像自己的云，在天空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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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的另一个自己，像大鹏俯瞰蚊蚋虫蚁那样奔跑。不用跑也没关系，可以任风吹动随心所欲。那个云上的自己应当听见时间像快速的流水一样擦过耳朵，呼呼带风，看得见未来的种种，看得见自己在大地上一片机械和矿石的海洋里浮沉，看见自己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冬季黄昏里变成的雾气，看得见穿越雾气的自己一秒比一秒更加老去，肌肉萎缩、骨骼老化，皱纹、老年斑、脱发、动脉硬化、胆囊炎，以及太太——这时应该是老伴了——的嘱咐：去药店买点胃药。他看得见自己停下来，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白发苍苍，两鬓成霜。疲惫，麻木，紧张，焦虑。这个老去的、晚景凄凉的自己，疲惫的走着，每一步都受着大地重力的牵制，走进了药店，为自己那被岁月考验、被证明并非机械的太太的胃，买药。

1 u( D( U! K' D! q1 [8 X$ l* m6 y, o“老大爷，您拿好。”
“谢谢，等等我找零钱。兜里有，我翻翻。”
“哎，您有优惠券？”
“有有。”
“呃，这优惠券在本店可以打折。”
5 r- h$ ^8 Y+ z; p6 ?) ^$ K; M. C“是吗？”

云上的自己看着白发满头的他乐滋滋的走出药店，转身朝家跑，一路都浸透在优惠券的甜蜜之中。云上的自己听得见自己念叨：优惠券虽然只是小钱，但毕竟是省了钱啊；老伴的胃疼估计能好了吧，听说省了钱估计很高兴吧；药店的小伙子人真好，也殷勤，也温和，也踏实，也靠谱。刚才缓了口气，往家跑这段格外的顺畅。气儿也匀过来了，步子也稳了，手脚都跟新的一样了。真是谁道人生再无少啊，门前流水尚能西啊。

云上的自己看着大地上的自己越跑越高兴，越跑越年轻。白发转黑，肌肉健美，皮肤光润。这样跑真好，每天这样跑，又见世面，又锻炼身体。身体差了可不行，动都动不了，只能徒惹自己个儿生气——心情这事情，不都由身体来决定么？身体一好，做什么事都有劲了。待人接物、世道人心，多好啊。这刚出屉的蒸包子，好，明天早饭就来买合格。现在先别想了，先跑吧。正赶上一个好节奏，一步步都跑得很稳，跑过一趟了，往回跑，身体已经习惯了，很舒服的节奏，觉得只要保持好呼吸，就能够继续一路向前。哎，刚才动摇得太早了，还是意志品质不坚定啊。一跑累了就心情不好，这可不成！有个好身体，才能保持好心情好心态啊！看这馄饨店、超市、面包店、游戏机店、茶叶店、蜜饯店、网吧、香烛店，看这等生煎包子的，聚坐聊天的，柜台后面看电视的，坐自行车后座上叼烟卷的，真是世态人情，看着都让人温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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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高高兴兴的跑回家，没跑够似的，进了门还踢哒腿，觉得全身上下各处关节都劈里啪啦的打通，气走全身，行云流水像台永动机，比没跑步前还年轻了五六岁似的。太太回过头看看他：

" p" o3 _6 W" Z1 _7 w  J1 ~( a“跑完啦？”
6 v' h3 N9 R2 R+ q“跑完了！”
“好像跑挺久的？”
“也不久，就跑到十字路口那儿，都没上大马路。”
“累吗？”
“中间有段挺累的，缓缓就好了，习惯就行。”
“你还打算一直跑？”

1 s1 I4 L. k7 w6 ]他伸拽一下腿，看着胳膊上的汗亮闪闪的，开始幻想自己的筋骨有一天跟机器一样锃亮。他对太太说：“我觉得，跑步挺有益健康的！”他听不见另一个自己哗啦一声，从云上跌了下来。

依月之殇

有余华小说的味道，作者是一个学生？